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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行 (范長江)/(九)老林嘆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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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老林嘆荒謬

我到額濟納時,這裏的政治形勢已經不好。日本的偵察隊已幾度來到這裏,現在還有一隊人住在王府。日本飛機每禮拜飛來一次。蒙古人震於日本飛機之聲勢,態度有些動搖,「戈壁白宮」裏的人也相當發愁,漢商更常來打聽消息,似乎有什麽大事會出現。

十一日我借了一個題目,說是代表某公司,向王爺送禮,租了一匹蒙古小馬,帶一個翻譯兼嚮導,直奔王府所在地方。

現任額濟納郡王兼扎薩克,名叫「圖布僧巴也爾」,王府所在地距白音泰來之北九十里,在東西海隔離處之南。斯文赫定與徐旭生率領之西北科學考察團到額濟納時,還是上一代王爺當政。赫定並曾用此間原始森林巨木,挖為獨木舟,漂蕩額濟納河,並曾冒險泛遊東海(索果諾爾)。

兩匹小蒙古馬,開始走進原始紅柳和梧桐林。紅柳是叢生的植物,梧桐相反的是獨幹崢嶸。柳叢的普通高度,能遮蔽馬上騎士頭部以下的軀體。枯老的紅柳林中,各叢柳枝上大致成水平的掛着帶泥的枯草,看起來好像若干年前,這額濟納河下游發過洪水模樣。右面一塊空場上,搭了兩個蒙古包,蒙古包前豎著兩根大木桿,拴着三匹小馬。左面柳林裏不知什麼原因,驚動了一匹青春活潑的駱駝,搖擺著駝峰和起落着腦袋,向蒙古包跑去。

柳林完了,進入梧桐林。這裏的梧桐,可不是大葉,而樹幹也不很高,樹皮也不如內地的光澤美麗。不過,這裏的梧桐林,卻完全在原始狀態中,生長的疏密,完全沒有人工的支配。不可勝數的梧桐,已經枯死倒地,被風雪侵蝕,剝脫了樹皮,呈露着黃白色光滑的樹身。好似大戰後的場地,滿山滿谷的屍身,露出發了酵的手臂、大腿和肚皮。

道路是沒有開闢的,只是隨著森林裏的人跡和獸跡走。在梧桐稠密的地方,日光透不到地上來,四望都是陰森。有幾處密林旁邊,蒙古人用小的樹枝編成捕馬的圍牆,破舊的蒙古包偶爾可以看見。羊糞、馬糞、牛糞、駝糞以及破羊皮等是表示有人家的特徵。蒙古狗是可怕的,森林裏的蒙古狗更是野性猖狂。我們遇有蒙古狗區域,總是挾緊了馬,提好了木棍,慢慢地通過。因為我們希望能不驚動這些兇猛的東西,偷偷走過。萬一被牠們發現,只要防着馬驚了把我們掀下來,一根結實的木棍,足夠對付他們向馬上的猛撲。

森林裏有些巨藤式的樹枝,穿錯在陰暗的林間,有些像巨鱗。嚮導還引我穿過許多草叢,涉過許多小溪。人類對於這裏自然加工的痕跡,可以說絲毫沒有。這是南美亞瑪遜河的上游,這是未開發的非洲剛果河腹地。

到了蒙古地方,不會騎馬是不成的。我們兩匹小馬,跑得真不慢,森林裏溫度不高,所以不很吃苦。午尖在一家漢商家裏,好好的吃了一頓羊肉饅頭,在他,已是待上賓之禮了。

額濟納旗對於外蒙古的經濟關係,早已正式斷絕,但是寄居在此間的外蒙古人,憑藉他們對於外蒙道路的熟悉,往往避過關卡,偷運貨物來此貿易。外蒙的新政策是不許外蒙古經濟和內地發生關係。假若被捕,則沒收貨物,對人罰相當徒刑。因為處罰很輕,偷着做買賣的人相當的有,所以額濟納河下游,還有一部分外蒙產物的市場。

我們數千里戈壁奔馳所要探訪的額濟納王府,卻是索果諾爾西南紅柳林中幾家蒙古包。半方里寬一塊紅柳林中的草場,靠西邊並列着幾座比較高大而且比較堂皇的蒙古家屋,也有一個小而舊的蒙古包夾在西南角上,廣場上是王爺所有的駿馬和駱駝。午後三時左右,我們飛馬趕到了這林中王國的首府。

蒙古包區域內這時沒有什麼人在來往,只有那破舊小蒙古包外有一位穿學生裝的青年對我們瞭望,繫馬下鞍,我直奔這位青年人而來,他益加驚縮的注視我,使我不得不揭開帽子一揮說:「還認得麼?」他沒有回答,只是更驚惶的看。臨到最近,他才伸手出來和我握手,把我請進蒙古包,一句話還沒有說,首先是眼淚奪眶而出!

他是我們愚昧的民族政策下的受難者!他不曾相信在民族阽危的時候,會有非政府機關人員的新聞記者,冒險來看他。他以為又是日本人來了。日本人直奔他的蒙古包,當然值得他的重視了。他是南京蒙藏委員會寧夏組分派出來的調查員。一個人從寧夏騎駱駝到額濟納旗,薪水路費,少得難以令人相信,活動費更談不到!他呈請蒙藏委員會發三十元買馬,上面的答覆是「不必」!光光一個人帶了些無關痛癢的公文到額濟納來,既無權,又無錢,一個人當然不會有什麼力量。不過,最初因為「中央」的紙老虎,蒙古人對他還相當恭敬。不過,紙老虎還是紙老虎,蒙古人看他的生活沒有什麼富厚的力量作後盾,不管他如何努力,蒙人仍看他是「聊備一格」的本質,所以對他慢慢淡了起來。接着兩個事實逼來,紙老虎的真相遂完全敗露。

額濟納王圖布僧巴也爾是不甚問事的人,很沉重的花柳病妨害了他的行動。他一切政事,多半是他的義子蘇劍嘯主持。蘇本滿洲旗人,落戶酒泉北之金塔縣。因他接額濟納,故後又入蒙古籍,以機警能幹,見信於圖王,終至收為義子,權傾全旗。

額旗為新疆綏遠間商務交通必經之道,故旗境內稅收,至為可觀。過去蒙民知識簡單,商務過境稅完全由酒泉方面派人徵收,蒙民不習政事,無所可否。蘇劍嘯因曾走內地,知識較豐,乃鼓動圖王,主張額旗過境鴉片商貨等稅,由額旗徵收。此事與酒泉所駐回軍,發生重大之衝突。蘇因此被酒泉駐軍捕去,押解酒泉,毒刑拷打,勒索五千元,而對中央則報蘇劍嘯為漢奸。

圖王既失左右手,惶恐不安,乃求救於中央惟一駐旗人物之調查員,調查員當轉電南京上級機關,請求迅速解決回蒙衝突,以免事態惡化,而一再急電,皆如石沉大海!或則回電謂「電悉」!或則謂「已轉呈行政院矣!」再三敷衍因循,蒙民乃對中央大為失望,對此空無實權之調查員愈覺無崇敬之必要矣!

第二重大事件為日本偵察隊之西來,此種外來侵略先鋒之到達,使圖王亦不敢輕於接受。然而日人所送禮物異常隆重,某偵察隊長送圖王一件自穿之貂皮大衣,價值千金,此外珠寶等不計其數。不久日本飛機亦到,額旗蒙人之覩飛機,此尚為第一次。飛機為在額旗之日本人送白菜、大米、肉類等來,其氣派比我方調查員,不知大過幾萬倍。故圖王對日人之待遇,與調查員大不相同。日人所住為大而新之蒙古包,有專人伺候,每日供給全羊一隻,每人送駿馬一匹,王爺以下重要官員,常往陪談。而對我方則小蒙古包一個,四面舊氈墻,好幾處漏風,自雇漢人之通蒙語者為通司兼聽差,然除自己初來時所帶食物外,則視蒙人廚中所有者而共食之,欲出門,則託值班者臨時抓民馬一匹。

兩相比較之下,我方人員工作,當至為困難。從前比較能做翻譯,及力主服從中央之蘇劍嘯,又被人捕去,進言亦無妥人。南京卻一再空電令調查員轉飭圖王驅逐額旗日人,並制止飛機活動。而蒙人之答覆卻為:「我們沒有法子驅逐,最好你們自己來主持!」有一次這位調查員命旗政府當事者,檢查日機的護照,他所得回答是:「天上來的人,還要檢查什麼護照嗎!」

這位在蒙古孤軍獨戰的青年是東海濱南通生的王德淦君,我們談話過程中,只見他憤慨的流淚。他的蒙古包後面不到二十步的地方,就是日本人的特務大本營,他們夜間常於包外施放手槍,使他更感到環境的惡劣!他雖然在如此艱難情形下,仍盡力情報工作,不斷去說圖王,曉以大義,而望他始終服從中央。圖王卻這樣問他:「你天天說『中央』,中央到底在哪裏呢?我當然服從中央,然而我的蘇劍嘯被肅州回軍捕去了!肅州軍隊,不是服從中央命令的嗎?為什麼我們已幾電中央請求主持,連確實的回電都沒有一個呢?」

這位近代班超,太難做了!既無民族理論可以折服蒙民之心,又無力可以屈服蒙人而不叛,而所恃之後盾,則虛與敷衍,似忘其事,身當其衝者,當感無限淒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