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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行 (范长江)/(五)瞻回松稻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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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瞻回松稻岭

过黑沙图之后,蒙古地的戈壁味,就要慢慢浓厚起来。穿过许多沙河,上下许多小石山,草地慢慢减少,丛生的骆驼刺,一小堆一小堆的长着,有点像人头上长的癣癞。有一条小河,叫乌尼乌苏。过了这条河,地方更荒瘠,地面看起不顺眼,汽车开来也困难。东一个红山头,西一个黑石堆,偶尔有一片草滩,驻上一二个蒙古包,几匹小马,几头牛羊,蒙古包的毡子也破破烂烂,一切都表现穷困。

自西而东的骆驼队,常常和我们碰头,他们载著蒙古出产的驼毛羊毛,七十里八十里的一天一天的穿过这亚洲大戈壁,路上没有地方可以供给生活上的用品,所以这些驼夫和客人,从他们出发到终止的地方中间所需要消耗的东西,虽如火柴针线之微,亦得自己带上,特别麻烦的是饮水的携带,戈壁里常常是三五天没有水,或者水味咸苦,这些旅行队总带了几个大木桶,预备些味纯的饮料。我们车上也带水,而且不只是饮水,连汽车水箱用水也在内。不过,因为我们每天预定的住宿地,都是比较有好水的地方。汽车的速度,是可以逃过戈壁几百里的干旱地的。我们必不可少带的,是午尖用水,几十个人一餐所需水量亦相当可观。

安北附近,广阔的草原中,东鳞西爪的开垦土地,有如锦缎长衫补上颜色不调和的布块,在我们这些地方是看不见了。

九月一日过午不久即驻松稻岭。“松稻岭”乃译蒙古音而来,这里无松,无稻,更无山岭。只是平沙万里的戈壁上,聚立著三四个蒙古包。

由绥远上新疆的骆驼道,从前出百灵庙,经过外蒙古境内,外蒙独立以后,改出阿拉善、额济纳两旗,选比较有水草的路线。这条主要的道路是由包头或百灵庙到了黑沙图之后,西南走阿拉善之三德庙,阿拉善鄂博,以达额济纳河之上游,西走新疆。但是这条路,不宜于行汽车,因为湿地、咸地甚多,且过额济纳河很不容易。现在通新疆的汽车路是新绥汽车公司开辟的。从黑沙图和骆驼路分家,而西向直穿大戈壁。斯文赫定博士和徐旭生先生所领导的西北科学考察团,是走骆驼路。这条汽车路之开辟,是新绥汽车公司工程师杨少农先生和一批司机经过重大辛苦的结果。他们最初探路的时期,曾因迷路,因处戈壁中,绝粮断水,几致不能自救。

松稻岭几家蒙古包中,除了一家是车站外,其馀的都是商人。真正的蒙古人,是不住在大道附近的。他们怕热闹,怕人多,总喜欢把蒙古包架设在沙窝里、山脚下,或者远远的戈壁中。有了需要,才到汉回人开的买卖家来换些东西,平时是不轻易和他们碰头的。这里的蒙古人,外蒙古逃来的王公贵族不少,如果照“白俄”式的说法,那就是“白蒙”。他们散逃在内蒙的沿边,茍且的生活著。松稻岭商家主要的顾客,还要算这批流亡的过去蒙古统治阶级。

从来汉商在内蒙古,分为京西两帮,西帮为山西之太原、大同、汾州,河北之天津,察哈尔之宣化、张家口及多伦之商人,共同组织而成,其基础创于清康熙年间,势力遍于内外蒙古。京帮则专指北平安定门外外馆客商在库伦所设分号而言,其基础始于清咸丰年间,远在西帮之后,资本亦远不及西帮之雄厚。外蒙革命以后,外蒙商业根本无法继续,汉商已丧失蒙古市场之主要部分,所馀内蒙商务,殆如孤烛残灯,渺无足称述。剩下来的这些汉商,已不如前此之大规模,有组织,有系统。只是,他们营业方式,颇给予民族关系上以恶劣影响。蒙古人的贸易,大半是以物易物,交换物的双方,虽也做成货币表示的价格,如甲物定为八元,乙物定为五元,但至甲乙两物交换时,除物换物而外,乙物方面多半另外加上价约三元之丙物,给予甲方,交易用现金做媒介者绝少。蒙人牧畜为生,其生活用之粮食、布帛、茶叶、水烟等不能自给,必待外间之供给。而其自身之所产者,为牲畜、为皮毛,并无独立之货币制度,完全用其接近之民族的货币,自身并不制造货币。故其交换方法与力量,既幼稚,又薄弱。汉商遂用一种特殊的贸易法,以对付蒙古,其所办货物,先尽量赊给蒙古,并施细小恩惠,以笼络蒙古。蒙古贪此便宜,争相赊货。其实所赊之货,份量既不够,货色又不好,至于所定价格,却大得可怕!蒙人只图当时不出现款,并不能考虑到交易的内容。所以一赊之后,永远还债不清。年年用皮毛还旧债,而新债又已加上头来。汉商在收受蒙古人皮毛的时候,总是以多报少。让蒙古人吃些无名之亏。

许多经营蒙古商业的人,他们是唯利是图,只要他们可以有钱赚,不管将来会遗蒙汉关系上以何等影响。在他想来,他们家住山西或河北,拿了一点本钱,来蒙古求发财之路,钱越赚得多越好,此外他们就不知道有什么。就他们本身说来,跋涉数千里,离乡别井,深入蒙荒,刻苦经商,必须赚钱,始有脸回家,往往有少妻幼子者三年五年始得回家一趟,不能不说相当辛苦。所以改善蒙汉贸易关系,只有政府在合理的民族政策之下,来加以新的指导,单单责备汉商也是不行。

那时日本人之过松稻岭西入蒙古者,已有三四起,其中一起去定远营,其余的都西入了额济纳。他们沿路笼络威吓商人,许他们一些未来幸福,许多商人慢慢感到日本势力之可怕。为顾计自己将来在蒙贸易之安全计,不能不敷衍日本,因此不大敢和日本的侦察队作对,总是虚与委蛇。

一个在蒙古给日人侦察队做向导的蒙古人,狼狈的逃到松稻岭。他跟日本人很久,他也懂日语,也懂汉语,因为日本人不打算要他,他一个人跑了几百里,才到这里。从二十四年起,到二十五年秋季止,日本人已经将百灵庙至阿拉善首府定远营,和百灵庙至额济纳的道路测量完备,其中有一大段路,都是他做向导。

据蒙古人的报告,有约二百人的间谍,曾潜赴外蒙古库伦,然而生还者,仅有一人!而此硕果仅存之一人,亦未及作成报告而死!盖外蒙检查森严,不易活动,故大半被捕,此最机敏之一人,因所有观察所得之山川形势、道路险阻、政治情况、军事部署等,全用脑记,故平时即过度使用其脑力,归返特务本部时,即以脑充血暴卒。

二十五年春季,曾有一中英语皆甚娴熟之二十五岁之东洋青年,被派人新疆调查,其所选道路,系骑驼偷走戈壁入新疆。夏季则另有一队测内外蒙古和新疆、甘肃交界的马鬃山,此中有印度人一名,化名“那若”,工作甚力。据云那若为东京帝国大学毕业生,通英、日、华、蒙、藏等语言,为印度青年派之反对英国统治者,其与日本合作之目的,盖欲借日本之力量,以击走英人。因而极力帮助日本侵略中国之蒙古、西藏,盖蒙藏如入日本手中,果能相助,进攻印度已有根据也。

德王曾派其亲信之掌印官某蒙古人为侦察队之翻译,途中因为不顺日人意,被毒打一顿。日人沿途送蒙古王公许多珍贵物品,如珠宝之类,但经内行看过,其中真的没有多少!

我们遇到商人,总是打听西面的消息,他们总对我们打听东面的情形。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情绪,是焦虑日本武力进攻绥远,鼓动蒙古。如果绥远有失,蒙古不保,我们大家都会死无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