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行 (范长江)/(二)武川遇警
(二)武川遇警
北出武川波状地大约三四十里光景,前面的车子突然停止,司机和客人都有好些下车在草地上窃窃私议,有人伸手招呼我下车,我看形势有点不对,据他们的报告,是由百灵庙出来的日本别动队——土匪已经向我们方向前进,刚才已经遇到被这批土匪蹂躏逃难而来的难民,据他们所述情况判断,土匪的行动方向,大致和我们成正交,我于是主张用快速度突过和土匪可能碰头的地区,但是司机认为不可,理由是车载太重,装货过高,道路太坏,快车容易出覆车的危险。不得已,始决定开回归化!但是这许多去新疆的义勇军家属,他们却坚持不可,因为他们在东北家乡不能居留,关内不能生活,而跋涉万里关山,欲图存新疆,又因日本不已止的侵略,打断了去路!回到绥远之后,他们又将求生何方!我安慰他们说:“西安、兰州、哈密一线还可以入新疆。”而他们困苦颠连的命运中,对于这种渺茫的遥远的前途,不能不相当致其空虚之悲戚了。
蒙古本来是我们五大民族之一,今天我们的蒙古民族竟在外人策动之下,以蒙地为根据,向我们自己国家进攻,我们已不能在蒙古地方自由通行。外人之侵略我们,有其必然的原因,而蒙古民族之能听人指使,以攻祖国,不能不令我们用理智来作深一层的觉察反省。
蒙古民族的本身,并不是所谓愚劣民族,而恰相反的是异常优良的民族,我们看蒙古盛时的历史,当可了然。吉朋(Gibbon)在《罗马帝国之衰亡》一书说:“一二四一年春,蒙古军之蹂躏波兰,及入据匈牙利,盖其军略之优良有以致之,初不仅以兵多胜也。……蒙古将帅之行军于维斯杜拉河下游,以及德兰斯斐尼亚也,其布置之精密,尤足惊异。此种战略,匪独并世欧洲任何军队所不能企,且亦非欧洲任何将帅之所能及。欧洲将帅自腓特烈第二以降,就韬略论,无一足与速不台相颉颃者。且蒙古人于匈牙利之政局,及波兰之情形,皆能洞悉无遗,盖其间谍之组织,固甚佳也。”元代以后,蒙古民族逐渐衰落,明以后为毒辣宗教政策所毒害,始日即于不振。清魏源《圣武记》有曰:“蒙古敬信黄教,不但明塞息五十年之烽燧,且开本朝二百年之太平。”且喇嘛所诵之经,皆系藏文,因喇嘛之力攻藏经,遂致弃其固有之蒙文而不顾。因而抛弃了自己蒙古民族的文化,在意识上逐渐淡薄了民族独立的思想。
故蒙古民族之衰落,乃受外族在历史上侵略政策的结果,然而在当时各以己族为单位之狭义民族主义时代,本不足怪。蒙古统一中国,压服汉族之后,以汉族为最下层阶级,不许有武装。元世祖至元二十三年,下令中外:凡汉民持铁尺手挝及杖之有刃者,悉输于官。又蒐括诸路马,凡色目人(当时欧洲及中亚来之各族人)有马者,三取其二,汉民悉入于官。顺帝时,禁汉人、南人(汉人之在长江以南者)、高丽人,不得持军器,凡有马者,拘入官。故当时彼此压迫,毫不足怪,此种老账亦不必再算。因为那时我们民族的生存,是我们东亚大陆上几个民族相互间的竞争,如汉、匈奴、契丹、回纥、西夏、吐蕃、女真、蒙古、金等,然而现在这些民族大体溶为五大民族,我们相互间的共同利害,较大于我们相互间利害的冲突,我们相互间有悠久的历史,我们现在遭受着外来民族严重的压迫,我们有共同的危机,我们需要共同的生存,我们已不需要“我消灭你”或者“你消灭我”的老的民族路线,我们需要在一种合理的民族关系上来消除内在的冲突,把我们共同的力量,抵抗我外来的侵略,以求共同的生存。
孙中山先生看到这一点,所以他主张“五族共和”、“国内各民族一律平等”来根本结束过去自相残杀的政策,重立坚强团结之民族国家,可惜他的政策,没有被后人拿来实行,没有能够根本改造国内各民族相互间的关系,完全因袭过去不合理的错误的民族传统政策,在“平等”“共和”等名词之下,干些换汤不换药的老勾当。利用宗教的愚民政策,利用少数酋长,空责各族之团结,而自塞各族进行团结之路!
日本占领东蒙之后,西蒙古各部在德王等倡导之下,要求自治,其最初之意义,至为光明正大。其通电云:“自治真意,实因事急境迫,日暮途穷,志切自救救国,不得不急图自决,以补救危亡。至于军事外交,关系国家体制,吾蒙能鲜力薄,平时尤仰仗中央之助,况当存亡关头,一切措施,更为惟中央是赖。”军事外交交给中央后,蒙古人要求自治,我们想对于国家,决无妨碍,而且中央反可以因此加强对蒙古民族实际之统治,于国家之前途,大有利益。但是内蒙自治因与察绥两省之存在根本冲突,中央不能从国家大局前途作深远之打算,澈底解决蒙古问题,同时不能对察绥两省之疆域、财政等谋周全之办法,而因循于察绥两省当局与少数蒙古王公利害之间,茍且敷衍,致引起蒙古前进派之失望,而授日本以可乘之机。
政治之推进,必有真实内容,巧妙宣传无补于实际。内蒙要求自治之时,正汪精卫先生长行政院之日,他当时说:“我们今日在种族上、宗教上、习惯上,已实行平等自由之原则,互相尊重了。”似乎中国国内民族问题已经解决,然而蒙古人自己的感觉怎样呢?察哈尔蒙古代表曾在南京有如下的诉苦:“满清政府虽寓专制于羁靡之中,尚未夺我蒙古之主权,民国之官吏,则显分轩轾,而县与旗之感情,遂日趋隔阂,因文字之不同,重征捐税,蒙人无从争论,因言语之不通,诉讼覆冤,蒙人无凭申辩,供差徭,则蒙古出资独多,享权利,则蒙古不得参预。”所谓“五族共和”下,蒙古民族所受之法律待遇,则“蒙古地方讼诉之处理,边省机关,尚酌用前清理藩则例,及番例条款”。这些根本是对付被征服民族的东西,所以他们有知识的人又说:“在形式上,虽有不分种族之美观,而实际上,实有致蒙古民族死命之虞。”
在政治理论上和政治制度上,我们既然不能得蒙古民族之同情,不能使蒙古民族诚心诚意和我们结合,那么,我们就不得不走“威德兼施”的老民族政策,使大多数蒙古人“怕”我们,同时施以小惠,使之怀“德”。然而现在的蒙古对于我们的“德”怎么呢?求自治通电云:“乃政府不第不此之图,反从而穷困之。始而开荒屯垦,继而设省置县,每念执政者之所谓富强之术,直吾蒙古致命之伤,痛定思痛,能不伤感!”德既不能使之怀念,则威当可使之折服,然而通电又云:“十馀年来,于外蒙尚无收复之策,东蒙既失,亦无退敌之方,此不能不置虑者也。强邻压境,在中央政府放任之下,哲里木、昭乌达、卓索图及呼伦贝尔等诸盟、旗、部转瞬非复我有矣,西陲各盟、旗、部,势蹙力弱,将更何以御强敌耶!”我们这张纸老虎,已为蒙古人看穿。彼等进不能求得合理之途径,退又不能自保,感情所驱,日方再加煽惑,故演成蒙汉自相残杀局面。记者于去冬百灵庙战争中,虽曾力赞我军攻击精神之伟绩,而偶一悬想我乖戾民族政策之前途,复使人不胜其怆然!果有妥善之民族政策,何至于在我们自己家里的蒙古民族,被人利用来和我们自己冲突!
车回过速,在武川北门外倾覆一车,几伤人命。此辈身遭离乱之义勇军家属,当对于中国不合理之民族关系,有深刻之感觉也。
为了汽车公司的营业和旅客的要求,这一队车决不能在绥远停止不动,大家决定再由包头出蒙古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