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上行 (范長江)/(十一)額旗風雲
(十一)額旗風雲
九月中旬,額旗蒙人的情形不很安穩,日本人用“反回”和“反蘇”的口號,確乎相當煽動了全旗的人心。那時以百靈廟為中心之日方蒙古活動,着着進展,漢人勢力消沉。日人更宣傳綏遠方面日軍已開始攻擊國軍,蒙人心益活。蒙人對日機無甚反感,因其覺天上來去之人,最低限度,比騎駝而來之漢人可值得歡迎。
在白音泰來休息兩天,得着安閑鑑賞此間蒙古風味的機會。有一天夕陽時候,我們三四個人騎馬漫行額濟納河邊草地上,晚霞作金紅色,從柳林西面向天空放出萬道光芒,所有沙山、樹林、牲畜,乃至人的面孔,都被映上金紅的色彩,肥大的駱駝漸漸在牧人指揮之下,邁著沉重而遲緩的大步,轉回主人之家。草場上布滿着被剪去了毛的羊群,好像美麗的公園草地上,暫時為受災難群眾所寄駐。河邊有蒙古姑娘在取水,柳林中的蒙古包頂,昇騰著炊煙。
又一天的早晨,幾個朋友騎馬去一位喀爾喀喇嘛人家買俄羅斯大皮靴,他是慣於偷入外蒙、運送貨物的人,曾被外蒙逮捕幾次,和釋放過幾次,他仍然幹那勾當。碰巧他不在家,幾個患病的喇嘛,睡在他的蒙古包裏,正在念經拜佛,希望這樣驅除病魔。還有一個雪白皮膚的初生嬰兒,光光的被包在小白羊羔皮裏面,他的母親事實上是那位和尚(喇嘛)兼冒險商人的妻子,他也就是和尚的兒子!蒙古喇嘛名義上不得結婚,事實上在廟宇外面組織家庭的,已成普遍的現象。皮靴沒有買到,回馬來,見溪西一帶,青草蓋地,鬱茂的柳林,又如邊牆式籬藩着草場之西。東北角上一對蒙古青年男女,坐下兩匹赤馬,疾步如風,並轡向西南而去。女着鮮紅大袍,男衣緊身蒙古藍色便服。急行時,八蹄如輪轉,不分腳步,鬃尾平伸,隨風蕩漾。他們在草場上騎了一個來回,我們幾位觀眾無不暗中叫好,佇馬神馳。後來看看他們停止表演,我飛馬上去,希望他們再走幾趟。我能聽一二句簡單蒙古話,可不能說話表達我的意思。我伸手豎起大拇指,稱贊他們,並來回指著草場馬道,希望他們再走一趟。紅衣女郎蹙眉了半晌在猜我的意思,然後似有領悟的啟唇微笑,很姣聲地告訴我們回到白音泰來的方向!她以為我們是迷路不得歸,誰知我們是在讚美名馬與美人呢!
十四日晚傳來駭人消息。謂日方軍用車九輛,滿載軍用品,已離百靈廟西來額濟納!傳送這消息的人,是親自在黑沙圖遇到這個外國車隊的中國車夫。他曾被日人請求領路,而他私自先開車逃來額濟納的,據他在黑沙圖聽我們軍隊說,車中有不少的軍火!又據本地消息,日人即將派人在烏蘭愛里根等候該隊汽車!所有車站和電台的人,都被緊張與憂鬱空氣壓著了。這幾位孤懸戈壁的人,在外人大肆進攻之下,將怎樣辦呢?對抗既無相當力量,退避亦心有不甘,且內地高級機關皆無時局狀況與應付方針之隨時指示,大家將何所適從?
果然十五日日人已在烏蘭愛里根設立帳幕,專候兵車,刺目的太陽旗已高高的豎立在幕頂上,隨風飄蕩!圖王亦已派人備羊酒,攜最敬禮之哈達,準備獻給率車西來之首領,蒙古人這天來我們駐地的特別多,他們的態度也和往日不一樣,平日很和我們要好的蒙古人,也架子十足,似乎我們已經到了“末日”,不再值世人之平等待遇!本來一向安閒曠逸的白音泰來,現已弄得草木皆兵!
不但我們如此,額旗一般漢商,亦人人自危,他們紛紛向車站和電台打聽消息,同時把他們所知道的民間消息報告我們,到利害關頭,始見民族劃分。
我此時以為將西蒙危急實況,早日宣布國人,為我最緊要之任務,然而困處戈壁,東返無車,南去酒泉,則繞道更遠。乃決心騎駝走阿拉善,橫斷一千六七百里之沙漠,以至定遠營。然後過賀蘭山以至寧夏,飛返包頭。一方面這是一條較捷與較安全的道路,同時,也可以作一次駝行貫穿額阿兩旗的壯遊。日方在阿旗活動情形,也可以調查相當清楚。我看當時額旗狀況,也許這次駝行是真正所謂最後時機!我要利用這些最後時期,來達到我所需要的一切。
蒙古人稱外國人叫“俄羅斯”,如說日本人,則說“日本俄羅斯”。因為與蒙古民族接觸最繁的,或者是最先接觸的外國民族,是以“俄羅斯”名國的斯拉夫民族,他們第一觀念經驗是“俄羅斯是外國人”。如果俄羅斯民族是蒙古民族所最初接觸的外國人這話不錯,他們當時的“外國人”就是“俄羅斯”。傳統觀念遺留下來,“俄羅斯”一詞,成為“外國人”的代替,因而有“英國俄羅斯”、“瑞典俄羅斯”、“日本俄羅斯”這些有藝術昧的名詞出現。
“日本俄羅斯”這樣的讓他們興奮。日本飛機這幾天連着來了幾回“日滿蒙團結反蘇”的幻想,模糊了這群喀爾喀流亡者。武裝蒙古,反對回軍,要回蘇劍嘯這一類宣傳又彈動了大多數土爾扈特人的心弦。
我決心走阿拉善,而雇不出走那裏的駱駝,這不是一條通商大道,漢商的駱駝不肯走,而且也不是走駱駝的季節。蒙古人的駱駝呢?他們無走之必要,來回近四千里的戈壁,他們也是相當考慮的。時局如此不安穩,他們還把握不着,駱駝放出之後,這額濟納後方會發生什麼事情。
給我刺激最深的要算十九日夜間了。一群青年人正在屋中高談闊論,分析些時局和研究許多對付今後危機的方法,忽然一陣緊驟的馬蹄聲,從屋外廣場上送來,我們這裏有關係的人都在屋里,騎馬而來的人們之帶特殊性,誰也可以肯定的了。驚愕的空氣,正緊張的震攝着人心,推門而入的是讓大家悲憤與不安的現象,一位所謂蒙古旅行隊(即偵察隊)的某隊長,和一位德王跟前掌印官的翻譯。我們這位矮朋友傲然地坐在屋內方桌的上方,那位實際可憐而表面得意的蒙古同胞,趾高氣揚的陪伴一旁。他一面叫電台派人去烏蘭愛里根請他們派來候車的矮國青年,一面把右脚提來放在坐櫈上,睥睨全屋!屋內的中國人誰也不知道今晚會出什麼事情。好些人氣得熱血沸騰,鼻孔很粗地出氣,脖子都似乎塗了女人的口紅,怒目無言相對視。然而另外有人,則於驚惶恐懼之後,感到個人當前與今後的危險,於是脅肩諂笑,搖尾乞憐於矮朋友之前,奉茶、造飯、燃煙、問好,三句一笑,二句一媚,然而某隊長者仍昂首不加垂顧,彼又轉而獻殷勤於蒙奸之前,求其必要時照顧,求其加恩提攜,對於日本飛機表示不勝欣慕之忱!某隊長久候造飯未熟,表示不耐,此自命見機之人一面親入廚房,呵叱廚夫,一面請這位氣勢洶洶的矮朋友躺在我床上休息,並親為之收拾衣帽!這時我看稍有血性的人,都幾乎羞愧憤怒到把眼珠迸了出去!
感情激動過了以後,用理智分析的結果,上述經過表現某種漢奸之構成原理。國家的力量,不能保護人民生活的安全,一部分意志薄弱的人就容易背棄國家,託庇於外國勢力之下,以圖生存。弱國多漢奸。一個國家殖民地性的存在愈久,則漢奸繁衍將異常迅速。
一位名坤都的蒙古人,祖先是唐古忒族(藏族),平日交往向不壞,並且常常告訴我們許多蒙古消息。這幾天情形也不同了,如果當着日本人或者和日本接近的蒙古人面前,他的神氣變為那樣的傲慢可憎,我和他商議雇他的駱駝去阿拉善,他索價高出平常價格幾倍,而且條件之苛刻,讓人聽了氣得說不出話來!民族政治形式不變,私人間交情,可靠性太少了。
費盡九牛二虎的氣力,才雇好喀爾喀喇嘛五匹駱駝,他們藉此機會到定遠營拜廟,而且他們走過一趟阿拉善,道路勉強記得,不必再另雇嚮導。可是他們迷信黃道吉日,非到二十五日不能動身出門,而此時才二十一日,並且大家驚心動魄的日軍汽車隊已於二十一日午後安達烏蘭愛里根,那裏和我們駐地已不及半里之遙,隔河相對。
據報,日軍運來軍火,係武裝蒙人之用,額旗各首領已定二十三日在東廟開會,討論政治問題,日軍某武官,又在東廟辦公。將於二十六日開始召集蒙兵訓練,並將組織蒙古常備隊。此車隊到後,額旗將正式成立特務機關,安設無線電台。圖王於二十二日由電台拍電到酒泉回軍,請其“立即釋放蘇劍嘯!”否則“請明白答覆捕蘇理由!”措辭異常強硬,大有哀的美敦書之概。而細審其電稿,則為矮朋友代起。另據商人消息,外蒙近向東南調兵甚多,戰爭空氣彌漫全蒙。
王德淦君的行動,這時使我最感動。他的悲憤憂懼,和我們大家相同,後方並沒有給他任何的力量和指示,他單憑他一點膽力和智力,首先混入日軍車隊,調查究竟,隨時向後方報告,他明知無甚挽救危機的辦法,仍然在悲痛心情中,安詳地做他應做的工作。
蒙古人又傳出新消息,日本槍械到達之後,蒙古壯丁恐怕要不能自由出境,如此,我雇妥的駱駝恐怕也要發生問題。環境急迫,乃託人說蒙人喇嘛,願外加待遇,希望他能提前就道。幸而更多的白銀,買動黃道吉日提前兩天,二十三日午後,匆匆就道。土爾扈特的風光,慢慢和我分離,額濟納惡化的前途,我漸漸接近了報告國人的機會。我是那樣的興奮,那樣的僥倖,僥倖我居然能成行。
但是許多不能走的朋友,太可慮,太難過了。他們的職務上決定他們不能自由離開,同時他們又沒有得到上級負責者有效的指示。坐以待亡,他們是太不幸了!然而他們在萬分艱難中,把他們從數千里外辛辛苦苦運來的一點食物,都送了我。我沒有什麼可以說的,我只希望早日能使關係各方知道西蒙危急的實況,迅速設法處置,以挽救西部蒙古和這些朋友們的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