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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行 (范長江)/(六)狂歡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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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狂歡之夜

為了休息司機們的辛苦,和整理車輛,大家決定二日在松稻嶺停留一天。從蒙古人那裏買來一隻肥羊,宰來大家飽餐一頓。戈壁裏惟一的主要食物,就是羊肉。蒙古人賣羊,是在羊群裏任你選擇,一隻幾元,二隻幾元,第一,不能把一隻羊分開來賣零斤的羊肉;第二,不能以“元”以下的單位來計算價格。因為在地廣人稀的戈壁中,不能同時有許多顧客,如果你只賣去一隻羊的一部分,其餘的十九難找顧主。蒙古人不習慣輔幣的使用,法幣在戈壁中根本不通,如果不值滿一元之價格,則另外添物補上,要令其找退“幾角”之數目,根本亦不可能。

枯燥的戈壁旅行,和原始的帳幕生活,使我們每一個人都感到精神上的死寂,休息這一日中,看到每一個青年男女頻頻進出簡單帳幕的無聊。戈壁是那樣茫茫無邊,人類對於自然加工的成績,就是蒙古包這幾個。我們需要熱烈空氣來刺激,我們需要同伴們彼此內心情緒的交響。於是“戈壁同樂會”的要求,在每一個旅客心中萌芽了。

日間用馬槍對着戈壁裏任意選定的目標打靶,姑不論打中打不中,許多人的心弦,總算借此興奮了一下。碰巧有幾個外蒙古人來這裏換東西,我們請他們回去把他們的太太小姐請來參加當晚的同樂會,請她們跳蒙古舞,他們點首答應,我們的興趣於是更加濃厚了。

同樂的要求,是大家一致的,然而許多中國人的生活習慣,太偏於個體的活動了。缺乏“群”的習慣,缺乏組織能力,不敢大刀闊斧的做自己應做的事情,總要讓旁人領頭,自己才可以跟着前進。平日可以哼幾句的,到人面前時,一字也不好意思唱了。這個原因,使同樂會的進行上,感到相當困難。但是因為這是大家共同的需要,小的困難終不敵大眾要求的洪流,讓我們的同樂會在“戈壁之夜”熱鬧的展開。

參加同樂會表演的份子,有女客、有車夫、有男客,只可惜約好的外蒙古小姐沒有來。表演的內容,有蒙古詩歌,有俄語會話,有女客唱歌,有車夫說書……。會場是許多煤油木箱,在汽車、帳幕、蒙古包之間的戈壁地上,圍了一個小圈,箱子即作為坐櫈。另外幾個木箱,疊在中心,上面放一個半截煤油桶,桶裏面放一個盛滿機器油的大碗,小束布條的一端浸在油裏,另外一端燃了起來,對四面放出淡黃色的光輝。

首先是一位小姐唱《教我如何不想他》啊!她的家屬,她的“伊人”,也許正在伊犂河畔。她這一唱牽動許多旅人的情緒了。在天之涯、地之角的他和她,也許對於這群旅客有夢寐不忘的關聯,也許她想他,也許他想她,然而各人愁緒,都被她的歌聲擾動了。

節目中最有深意而且動人的,要算一位久居外蒙的客人所唱的《庫倫弱女之哀》,譯出來大意是這樣:

其一,“我是喪了父母的可憐女子,

我哀號在大庫倫軍部的門前,

我要求同胞們可憐我,

給我以與大家平等的待遇!”

其二,“富人們的享受實在太好了,

高大的門牆,確是威風,

紅黃緞子一身要值多少元寶,

熱騰騰的羊肉,是多麼可以充飢!”

其三,“有人說我生來是無能力的賤人,

應該與飢寒共此一生,

但是,我不這樣相信,

試把高樓大馬的人和我較量較量,

他們的才識也不見得比我高明!”

會場的情緒愈加熱烈,我唱了一首歌退回自己原來坐的煤油箱時,一位在莫斯科成長富有斯拉夫風格的小姐,已坐在我的煤油箱上,我正要另尋座位,她却把箱子讓了半截出來,抬頭望望我,用怕人聽見、又怕我聽不見的聲音說:“你坐!”

誰也料不到我們能在戈壁中能如此大樂而特樂,這裏的商人們,恐怕他們一生一世還沒有看過這樣熱鬧的機會。我們同樂的意義,不同於杜工部“亂離還奏樂,飄泊且聽歌”的“還”“且”消極態度,認為是無聊時的消遣辦法,而是用群體的感情交流,激發熱烈興奮的情緒,來戰勝當前艱難困苦的環境。

松稻嶺西行,地更磽瘠,一百四十里至雅阿馬圖,這算全然進人純粹戈壁中了。戈壁之古稱,叫“瀚海”,這是有相當經驗的說法。因為戈壁的形狀,雖然是大致平坦,但是其中仍分為許多小的盆地,每個盆地的沿邊,也有小的山梁,由山梁到盆地有許多無水的沙河,傾斜到盆地裏,盆地戈壁上,也有獨立的小丘,形如孤島,沿邊有許多港灣的形狀,從全般看去,原來有水時代對於海岸侵蝕的痕跡,尚可非常清楚的看見。因為戈壁是保持乾枯後之海的形態,因此唐太宗時姜行本征服西域高昌國後的紀功碑上,才有“苑天山而池瀚海”的切當文章。不過,要以“瀚海”為“池,以“天山”為“苑”,姜行本的口氣,有幾分非常人所能辦到!

在戈壁裏行車,有兩種地方不好走,一是帶沙窩性的戈壁,地面的外表也是堅硬的戈壁,但是不能受重車的壓迫;二是上述無水的沙河。車子到了這兩種地方,是最頭痛的地方,總是常常把車輪深深陷在沙裏,要許多人下來推車,並且還要粗繩編成的“走沙”一節一節的鋪在地下,辛苦萬狀。一天如遇上兩三回這種地方,就算大倒其霉了。

戈壁中的飲食,是不能再比的簡單,白水煮麵片,一頓如此,兩頓如此,三頓四頓亦莫不如此,但是,因為終日奔馳、顛簸,而又無其他雜食機會,每人飯量都大得可驚!

我們旅途上,還有一樁大事,是戈壁裏的燃料問題。有好些地方,幾百里無水草,當然沒有樹木,所以燃料取給,殊非易事。自然界的配合,非常有趣,在戈壁裏某些鬆沙地帶,存在著大量枯死的木本植物,土人名之曰“桔梗”,幹大根短,攀折甚易,且發火速而熱力強。我們遇到午尖或者晚間沒有燃料的地方,總事先在途中把燃料預備些在車上。

三日的路程,所過多半是群山和沙河,道路崎嶇,眼景荒茫,連天空中一隻鳥也未曾看見。道路慢慢接近外蒙古的邊界,北面不遠的山梁,說是內外蒙交界的地方。從前的汽車,走山梁的南面繞過。因為外蒙古邊卡哨兵隨時出來盤查,碰上以後,多半要給他們扣留,後來才改走稍南的現行道路。但是這裏距外蒙邊境,不過二三十里,仍為外蒙卡哨出入區域。司機們要想逃過這段危險,兼於衝過軟沙地帶,大家開足馬力,往前直闖,八十公里一小時的速度,真不算慢。一會過一灘,一會又過一山。

“不好了!”坐在二車上的我,親見頭車翻倒了!不得了!不得了!這裏翻車不得了!

後面的車子都忙亂的趕到,人們忙亂的下車,叫的叫,哭的哭,幾十個人亂作一團。原來頭車裝貨很滿,車上還坐了七八個客人。車是先往左翻,又往右翻,把上面一部客人拋得很遠,有些已經昏迷不醒,而此時車下還壓著兩個!一個青年,一個老頭!

頭車的司機急得碰車,直呼“怎麼了!”坐在頭車前座的老頭嚮導,把左手指折斷幾個,滿身是血!一部分客人照拂戈壁上跌昏了的同伴,大部分的男女都圍着壓着人的車子亂嚷。“抬呀!”“拖呀!”……。三四千斤的重車,抬固然抬不起,拖也拖不動,兩個男人被壓在下面,足足有二十分鐘,沒有聽到他們呼喚!

“完了!”“完了!”大家對於這兩位不幸者感到深切的恐慌了。急則智生,集中所有人的力量來抬一面,希望稍為起來一點,不管是否可以抬動,大家總出了最大的力量來抬,我感到車子似乎動了一點之後,車子突然又往下沉,我正 嚷“抬!”“抬!”……大家都放了手去到另一面,原來兩個不幸者,已經在車身稍起時,被人拖出來了。

年青的壓壞了眼面和肺胸,口中不斷吐血,年老的壓斷了脊骨,兩隻脚和大小便完全失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