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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行 (范長江)/(十四)瀚海破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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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瀚海破舟

阿拉善鄂博之東,水草漸少,呈半戈壁狀態,北面愈遠愈高的戈壁,南面是阻着視線的沙山,這是夾道內的旅行。

蒙古人說明天的戈壁裏有賊,不能舉火作飲食。晚間用茶水,須於早間煮好。是晚住在叫丁界的井旁。水很甘美,預備明天多燒些茶帶上。

次日,我還在朦朧的晨夢中,帳外一種驚惶慘痛的呼聲,刺激我的心靈。聚精會神聽去,是蘇牧羊用急促悲哀的聲音,絕望地叫:“天滅兒!”“天滅兒!“……

蒙語叫駱駝是“天滅兒”原來我們帳外的五匹駱駝有四匹沒有了!老杜和道爾濟立刻從帳幕裏跑出去,三個人說了很多蒙古話,我懂不了這許多,不過,他們的張皇與失望,是可以肯定的了。我匆匆起身,看駱駝只剩了一個。三個人已經跑到沙山裏,我也踱到小沙山上,向四週瞭望。黃的是沙,褐的是戈壁,遠處有些紅柳和青草,朝暾剛開始放射扇的光幕,太空是清明而靜寂,已失的駱駝,沒有絲毫的蹤影,三個追駱駝的人,也不知去向!

我猶如飄流到荒島上的孤客,在茫茫大海中突然喪失我航海的船艇。此地無論東西南北都在大沙漠包圍中,沒有了駱駝,前進勢不可能,株守亦無善法。雖然水是不成問題,粮食還可以支持半月左右,然於前途……前途仍然是蒼茫,幻滅的蒼茫!

二三小時對空的絕望,蒙古人騎着駱駝在沙山那面露出頭來了。一個,兩個,三個。三個人,三匹駝。我們再生機運又開始了。還有一個蘇牧羊騎的駱駝,仍無下落。我在井邊發現牠吃水的脚跡,蒙古人跟蹤追去,終於在幾十里外把牠覓了回來。


最初我以為被人把我們生死所關的“沙漠之舟”偷了去了。悲觀心理,異常濃厚,誰知牠們完全是滑脫了繩子,跟着水草方向,自己旅行休息去了呢!

蒙人料理駱駝,有特別的本事,他們能分別每一個駱駝的足跡,跟着足跡去追趕,所以駱駝不容易跑掉,駝跡在沙漠裏,是不易掩飾的。

蒙古人一天沒有肉吃,就覺得不安。每天最主要的食物是肉類,似乎蒙古地方氣候特別,需要多熱力,因此多的脂肪,來支持人們的身體。

丁界之東,曾走二三十里沙窩,過去駱駝大道的陳跡,被沙窩壓斷,片斷的留露在外面,則此種沙山之構成,必是近年新經大風吹來者。

此後,盡是戈壁,無盡頭的戈壁。

在略有駱駝刺的戈壁上,遇到散得很稀疏的駱駝群。一位青年牧者從沙梁上跑來看我們,他在中午的烈日下是赤裸着上身,皮膚那樣的黃黑,人是那樣的壯實,他是甘肅鎮番人,給蒙古人做牧童,已經好幾年了。他知道我們是打算去阿拉善首府定遠營的,他很憂慮地告訴我們:“衙門上(定遠營之俗稱)聽說進了日本,有人說到了共產,以後還不知道怎樣呢!”這個消息給我們的刺激,使我理想的順利前途,冷了幾分。因為要有了軍事行動,四面無路可通,那就有幾分為難了。

途中紛呈着駱駝的白骨,正如海洋中漂浮著破壞了的船板一般。海洋中不知已經吞沒了若干船舶,而船舶仍然在不斷航行。戈壁中已不知死了多少駱駝,而駱駝仍然踏着慢步,繼續在戈壁中經過。

還沒有走到有井地方,我們因為天晚,不得不住下了。蒙古人害怕戈壁賊人夜間偷東西,所以晚飯沒有敢在帳外舉火,偷偷在帳內熱了些茶,馬馬虎虎吃了一 頓,就蒙頭休息。

今天差不多走了兩站的距離,完全沒有水。

夜間有一大幫駱駝,經此去新疆,駝數總有百匹以上,主要的貨物為磚茶。茶一宗,大致還沒有被蘇聯控制。而這碩果僅存的商業關係,要不好好調整,新疆政治的將來,誰說一定是光明呢!

二十九日上半日的道路,整個的在亂山裏,山是醜惡而窮蹙,望之給人以不快之感。蘇牧羊却在山溝中摘了許多沙蔥,作為我們單調的食物中新鮮的刺激品。山地燥熱,單衣猶覺其煩。天熱蠅多,蠅常襲入駝鼻,駝癢不可耐,用噴氣、搖頭、頓足等方法皆無甚效驗。有時回頭擦鼻肩上,用鼻內皮肉,擠壓鼻孔內蒼蠅,使其受相當壓迫,或能乘此用猛氣呼出,至少可使之暫時安寧。官僚鑽入了一個革命政黨,也是不易掃除的麻煩。他們本身並沒有什麼力量,可以正面和人對壘,在他們無所依附的時候,有力者可以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但是一旦令其乘隙而人,權參機要,他們是外表上忠忠實實的服從指揮,而骨子裏是破壞團體,破壞事業以自肥!那時真叫你清無可清,查無可查,只見自己的事業一天天的衰落,還不知道毛病出在什麼地方!革命政黨不容易失敗在外來的壓力之下,而容易失敗在官僚蠱蝕之中!

午尖於荒山溝中,有兩井,地曰色林胡同。因為是新綏駝道打尖與住宿要地,地上所遺駝糞,層層累累,天然供給往來旅人的燃料。上一趟所遺駝糞乾了,供第二趟過此的人們來燒,第三趟的人又燒第二趟以上的糞,永遠這樣繼續下去。政治上禪代情形,正和這個道理相同,一代政府上台之後,做出些令人不滿意的事情,第二代就以此為燃料,燒起群眾反抗的火燄,而作成第二代政府的登台。因而第三代、第四代……今天我們是燒了旁人的糞了,而我們今天留下的糞也已註定下一次的人來燒啊!

午後出群山,到哈那峽剛,有商人土屋兩家。此為離額旗後第一次所見之房屋。商人為綏遠西部人(後套人),屋內有桌有椅,有土炕,而且飲食方面似乎還可以買到旁的東西,因此,我打算在此過夜,想從帳幕中解放一天。然而,蒙古人不願意,因為我們剛到哈那峽剛時,寧夏磴口稅局派到此地的分卡有人來查,我已經把他們對付過去,但是蒙古人對於他們是另外一種眼光。寧夏好的稅局,回回主持的多些,各級收稅人員自然也主要的是回回,特別是在蒙古地方的稅卡。他們平時對蒙藏兩種同胞,往往缺乏公平與親愛之態度,苛勒之事,常所不免。他們稱藏人為“唐棍子”,因為是“唐古忒”(Tibet)首一音之轉呼,“棍子”當非恭維之詞。他們只直稱蒙古為“韃子”。往往欺負他們知識簡單,利用政治勢力,給他們以不應當的待遇。今天來盤查,看他們來勢洶洶的神氣,要不是我拿些大話來唬他們,蒙古人也很難不吃虧。因此他們害怕,他們不願意住,只好再走。走到深夜,住宿無名戈壁中,是夜大風,帳幕幾不能搭成。

從南北大致平列着兩條沙河,三十日午前,被我們一一走過。眼前風物,又比哈那峽剛以西好了許多。午尖在三個井子,那裏已經有三四家漢人土屋,這無異空谷中頻頻的足音,誠給人以無窮的興奮了。

在一家鎮番(今甘肅民勤縣)人的土屋裏,一位高大身軀的外蒙古人躺在炕上,神氣好像還是舊蒙古時代的爵祿之輩,只是而今窮困在內蒙邊上,他沒有充足的東西,來換得漢商的點心和白酒。因為他過去有過榮達時代,那時曾經有人隨著他的意思來供給他的慾求,現在他的慾望並不因環境困難而減低,他反而覺得商人不肯多賒給他每天應喝的酒量,倒有些不對。主觀的理由很簡單,就是他曾經是有身份的上等人物,與上海霞飛路的白俄中,所謂“將軍”之流,有同一風度。

空架子是換不來實物的,他們不得不學得和漢人有幾分“近乎”,希望從親近中得些好處。於是說幾句半通不通的漢話,整天和漢商廝混,以實惠為本質的商人,當然對他們不勝討厭之至了。

這裏和我們暗示着一種民族間自然同化的原理。人都往生路上走的,為了生存的需要,總是傾向到握經濟與政治力量的民族,以求發達。元朝時,蒙古色目人當權,漢人爭學蒙古色目之風。明太祖興起,蒙古色目人又多改漢人姓名,衣漢服,習漢話,太祖還下了詔書,阻止這種風氣。詔曰:“蒙古諸色人等,皆吾赤子,果為材能一體擢用。比聞入仕之後,或多更姓名,朕慮歲久,其子孫相傳,或多昧其本源……中書省其告諭之,如已更者,聽其改正。”清代漢人多入旗以求官。清亡,旗人多取漢姓,以防日常生活之見外。即現在內地活動之蒙藏青年,皆漢姓漢服,而在深入蒙藏地方工作之漢族,也多半取上幾個長長的名字,穿上大大的袍子,亦儼然蒙藏地方土生土長。

前述的那位被日本人利用的印度青年才不幾天由三個井子經過,東去綏遠,他沿途測量調查工作做得很詳細。其實,他又何必呢?同是被壓迫的民族,只有我們相互間真誠的團結,才可以解除痛苦的枷鎖,你希望由一個帝國主義的幫忙,犧牲旁的一個被壓迫的民族,再圖自己民族的解放,你首先在理論上已不能得世界的同情。何況利用你完了之後,你有什麼方法擔保利用你的人會實踐他的諾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