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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上行 (范長江)/(十三)阿拉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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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阿拉善境

因為駱駝上道,並非出於自願,加以牠們久未勞動,負擔又不輕,今天其中一位,就仆在地下,拒絕前進了。我們辛苦的前面有期待的光明,它們沉重負荷的代價,是永遠的空虛。無希望的艱難困苦擺在人民頭上,就是各國革命真實的背景。

經過一個沙岡,地上有各種美麗的石礫,半透明體的花色石塊比較的多,純黑色的石礫頗富沉素的美感。午後過一片乾鹽湖底,鹽質與沙土混合,構成虛鬆的湖底面,駝行其上,動輒陷入一二尺深,不知者誤入其中,當被駭壞矣。

二十四這一日走了十五小時,蘇牧羊始主張住宿。比較可以避風的戈壁上,建立起小小帳幕。這裏也和昨晚一樣的不知道地名,不過,今晚能夠有硬戈壁立起帳幕,已經算有了進步。

風沙漸發,草草吃些茶和麵塊,就匆匆睡去,夜間只感覺被裏很冷,又覺有很冷的東西往眼耳口上鑽,甚至從頸子裏順著胸背往裏跑,冷得怪不好受。因為十五小時的繼續勞頓,仍令我間斷的睡着。次日清晨醒來,始覺全身是抄,張眼有沙,張口有沙,手上頭上,乃至於身上無處無沙。原來昨夜一夜大風,已將我的行李十九埋在沙裏,我在四面沙土中過了一夜,如果沒有帳幕撑持一下,我范長江著已整個葬在流沙中了!

風沒有停,沙隨風走,騎上了駝,沙子打到面上發痛,只好閉了眼走。一片一片的平坦戈壁,向南面傾斜,南面是高聳空際的沙山,傾斜戈壁的東南沿邊,似乎是湖,是河。更往東南看去,是一片灌木森林區,老杜告訴我,那就是有名的拐子湖了。

進入灌木森林裏,一叢叢的桔梗林,遍地是芨芨草,鹼性在地上發白,枯死了的桔梗樹,把它灰黑色的枝幹,毫不愛惜地暴露在地上。在桔梗林中心,有蒙古人用枯柴堆成的一大鄂博,一面說是神的代表,一面也是作為旅行者迷途的燈塔。

幾乎穿過了森林,不但沒有汪洋的湖水,甚至於找一口井都找不到。這已是乾涸了的古代湖床,有湖之名,而無湖之實了。蘇牧羊找不到井水,發了急,因為駱駝已三天沒有遇到水了,再不飲水,要損害駝的健康。他爬到鄂博的高堆上,向各方瞭望,又很高興地跑了下來,左轉右轉,終於轉到有井的地方。說起這個井,也有幾分可憐,水只有數寸深的水量,中含極重鹼分,汲水時,泥沙並雜,污濁異臭,只有駱駝能喝,我們僥倖自己帶的水量很充分,不然非大糟不可。

拐子湖已屬阿拉善旗境,綏新駱駝商道,必經這個地方。從這裏看白音泰來,是在西北方向。我們橫過三四百里全無水草的戈壁,是希望用最快的時間走出危險的額濟納旗。拐子湖後,我們算相當安心了。

蘇牧羊的行為,使我非常滿意。他始終不倦地走在前面偵察路線,時而看見他上高山跳望,時而看到他趕駝去試探,沒有自私,沒有懶惰。這樣政府,當然可以得國人的擁護了。

途中主要的食物,是羊肉,大塊大塊的,一個人吃上幾塊,就飽了。最好吃的羊肉,是在羊身上最活動的部分。社會裏最有力的組織,就是最有機動性的組織,都市是社會中最活動的地方,而電報局、電話局、電燈廠、自來水廠、火車站、瓦斯廠、電力廠、飛行場等,又是都市裏最活動的機構,最有決定性的場所。托羅斯基和墨索里尼的革命戰術上,以克復統制上述機關,為佔領城市之重要手段,理由就在這裏。

終日風沙,讓人想起“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之沉重的自況,岳飛之意,蓋謂其成功之不易也。然而岳飛一生事業之失敗,即誤在個人功名觀念上。他在失意的小重山詞上說:“白首為功名”,因為他目的是他個人的功名,抗金復土不過博取功名之一方法,而要取得功名,只有宋高宗才能給他,所以他無論如何要擁護宋高宗。岳飛的心理,和班超所謂“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異域,以取封侯”,以及戚繼光所謂“殺盡倭奴兮,覓個封侯!”全然同樣是以功名為事業心的出發。事業是手段,功名是目的。為功名可以犧牲事業,為事業不能犧牲功名。代表漢族以反抗外來民族的壓迫,這是一種偉大而神聖的事業,為了保衛皇帝的江山,希望有所成功而得皇帝的封賜,這是為了個人功名。以民族生存為前提,做法是跟着民族利害走。以個人功名為目的,事事當以皇帝意旨為意旨,因為只有皇帝可以給人以功名。觀點和立場不同,行動的道德標準完全兩樣。岳飛如果完全站在興復漢族的立場上,宋高宗如果抗金,當然服從宋高宗的領導,如果他已自甘沒落,決無死死遵守什麼“君臣”大法的道理。明明宋高宗已無抗金之決心,而自己仍將即將成功的收復河北大軍束手放棄,以服從違反漢族利益的高宗命令,這樣忠君方法實在不智之甚。岳飛那時的正當做法,是應以民族利害號召天下英雄,一面以力逼高宗抗金,否則取而代之;一面跟踪追擊金人,殺他一個大敗而歸。高宗縱然不能相諒,岳飛功名不能從趙家取得,而岳飛為民族所建立之彪炳事業,已足輝耀千古。岳飛還沒有分析到一點,即高宗決不能贊成他完成抗金事業。因為高宗的利害和岳飛不一致。高宗之目的在保持皇帝寶座,能把金人趕走,當大皇帝固然很好,不然能當偏安的小皇帝也不壞。迎回徽、欽二帝,根本和高宗利害衝突,高宗是不願意的。他估量自己的能力和環境,並沒有充分光復河北的能力,與金兵拚命的結果,恐怕連小皇帝也作不成。如果信賴岳飛,雖中興有望,而岳飛才力威望皆高過於他,岳飛功成業就之時,即高宗寢食不安之日,岳飛雖誓盡忠貞,而宋高宗却不忘他的老祖先趙匡胤黃袍加身的老歷史。根據各種條件,岳飛想光復故土,迎還二聖以取功名,整個和高宗個人利害矛盾,要不然,秦檜搗亂,也不會那樣容易。

歷代外族壓迫漢族的經過,使我們感到農業社會沒有真正的近代民族主義和愛國主義。有的只是少數知識分子的排他的自大,感情上的不甘為人奴,故只要殺掉幾個激烈派,收買些知識階級,對於一般農民不殺戮不掠奪,就可以令其相安。不像近代工商社會,工商業把一個民族連為緊密的有機體,原料的採取,和商品的銷售,與其他民族在自己領土內發生絕對不相容之關係,絕無過去所謂“那個朝代不納糧”之輕鬆意識。

蒙古人的觀念,並不認“中國”是他們的,“你們漢人”、“我們蒙古人”的觀念,非常清楚。不過,比較對外國人的稱呼好一點,還沒有叫我們做“俄羅斯”。

拐子湖從前一定很有可觀,我們過了半天的乾湖底,還沒有過完。往東走,有好些泉水地方,路也上了綏新大駱駝道,千千萬萬的駱駝所曾踏過的脚跡,給我們指出道路所在,沿途有層層的駝糞,紅柳和桔梗也不少,已不似白音泰來至拐子湖間之絕對荒涼。

出了拐子湖區域,已經天黑,繼續走了半夜的肥美草地。草地的範圍,東西長而南北不廣,北面是戈壁,南面是沙山。夜半草叢中驚出數十匹黑色馬群,把少見多怪的駱駝,駭了一跳,幾乎把我跌了下來。

身體愈苦愈好,愈鍊愈強,現在每日騎行十二小時以上,身體仍無倦意。夜宿草叢中,有草無柴,燒駝糞煮茶,刀削熟羊肉塊而食之。地名西比布爾加。

前三天所見到的動物,只有兩隻黃羊,一條四脚蛇,一隻飛鳥和隨駝的蒼蠅。二十六日所經地方,有許多的馬群、水鴨、駱駝群,還不斷有肥沃的草地和泉水。

蒙古人吃肉是刮骨吸髓,肉固然要吃,就是骨頭上的殘餘和骨裏的髓質,也要被他吃個精光。

今天起,我們才看見蒙古包和蒙古人,前三天的道路,大部是蒙古人亦不能生活的純戈壁區域,幾乎是無生物地帶。

傍晚,過一家蒙古包,我們進去喝茶。主人害著嚴重的花柳病,他的女人和女兒,都長得相當健美。一位老喇嘛在旁邊唸藏經,要想用唔嚕唔嚕的唸經聲來治療他的重病!他躺在氈上呻吟,後來看到只有我一個人是內地人,驚異問我:“就是你一個人嗎?”在他的意思,孤孤的一個人這條路不易走啊!

駝上讀顧炎武《日知錄》,他真可算博覽群書,胸懷大志,只是他滿腦子復古思想,說是明代以前的典章制度好。他自信他的書是必傳之作,後世必有“其人”出而施行。然而,孰知時代之演變,已使他的學說只有歷史上之價值哉!

夜住道旁沙山東西挾峙中,鬆軟的沙地,溫和的氣候,給我一夜甜蜜的酣睡。

不過,我對於那位花柳病患者問我日本飛機到額濟納後蒙古人的情形怎樣一點,有幾分不大放心:第一,他們如何也懂這些情形呢?第二,他們的態度,提起日本並沒有內地人那樣不愜意的感想。

二十七日在路上也遇到蒙古喇嘛,他們主要的是打聽日本在額濟納的活動,而不奠以憤慨之氣。他們似乎在意識上還沒有覺得:中國是我們各族共同的中國,任何外國勢力侵入我們的國家,都應當是敵愾同仇。他們把日本看做和漢族差不多的外族,只不過氣勢凶一點,局面大一點而已。

半午過阿拉善鄂博,這是阿拉善有名的大鄂博,有蒙古卡兵把守,盤查過往行人,並徵收駝捐。不過,他們的知識很差,器械窳敗,官長腐敗,多少染上漢人抽鴉片惡習,殊少成吉思汗時代蒙古民族之精神。他們聽說我認得他們的王爺,非常起敬,這是“忠”於統治者的表現。到了現代,我們對於“忠”之對象,要相當研究了。“忠”是手段,目的是“忠什麼”?我們現在要忠的,是國家共同利害,民族共同利害,要以大局為前提,把對個人的忠實與否,要擺在第二位上面。春秋時,管仲不死其私主子糾,而另相齊桓,完成其尊王攘夷之大業,故孔子亦不之責。因此,我們現在做任何事,當要問一聲:“究竟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