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齋先生別集/卷之四
雜著
[编辑]南溪先生語錄
[编辑]壬子春。榦與舍弟栽。承家親命。隨監司叔父。〈叔父自白川謫所蒙宥歸。到沙川還爲下去。〉乘舟于楊花渡。往拜先生于白川邑內寓所。先生衣麤布直領。着黑布笠。儀度端肅。氣像嚴重。一見便知其爲道德君子。榦等起拜請學。先生曰君輩遠來。欲讀何書。曰欲受近思錄。先生曰此爲倒學。必須先讀小學。然後方可及此。榦等曰未諳受學次第。只持近思錄一帙而來。過二日後。先生曰客中小學猝難得。姑爲先受近思錄。然歸家不可不讀小學。此不過消了旬月工夫。
先生曰聞尤門敎法。有不可知者。不問馬史韓文杜詩韓詩。若受業者請學則皆敎之。余則不然。必先敎以小學而後。次及心經近思錄家禮等書。以至於四書五經。庶幾循序漸進。而無躐等騖外之患。若馬韓之類。自有知者。何必來問於余也。
先生方爲搜輯栗谷外集之役。有李姓人〈栗谷庶孫而忘其名〉自海州來進栗谷經筵日記一帙。栗谷親筆也。初卷上篇下邊。有磨破處。至第某卷。有以墨塗抹處。先生曰此何故。其人曰此卽論白休菴晩年做錯事也。休菴子孫見之。持往牛溪請塗抹。牛溪曰他人直筆。吾何敢爾。休菴子孫泣而懇請。牛溪不得已從之云。榦曰栗谷平日。尊信休菴至矣。至有做錯事。又爲不諱而直書。可知爲公論。先生曰然。其後就塗抹處一一考出。詳書于外集印本。
白川倅李恢出見先生論及其祖延平公事。李曰祖父平日每云人生必有一死。男兒等死。要令其死光明煒燁。使人知之可也。所見如此。故當東人時。能辦得前後許多章奏。先生曰余常以爲此丈反正前事業。優於反正後事業。
榦等留侍一月。見先生寓舍湫隘。疏糲不繼。而先生處之裕然。不以爲意。
辭歸之日。榦等起拜請曰。古人用工。必先從氣質偏處克將去。方有向進處。願聞謦欬。以爲服膺之資。先生曰此問是也。但相從未久。偏處難知。然程門敬法。實爲學者第一義。此後學所當猛省處也。且授以牛溪所撰爲學之方一冊。使之謄覽矣。
時先生自白川寓所作安山省墓之行。蓋端陽節祀將迫也。祖能從行。暮宿江西寺。榦等適當歸時。因爲隨行。早曉乘舟于寺前。順流放下。行到昌陵浦口。舟掛沙岸不得進。時東方未明。退潮方急。水勢漸縮。船頭漸傾。覆溺之患只在目前。滿船人無不驚惶號泣。獨先生端坐舫頭。少無驚懼色。當時若使岸上觀者有如涪江樵夫。則必發達去舍去之歎矣。
先生每日早起盥櫛。整攝衣冠。拜于家廟。謁于北堂。退坐書室。終日俯讀仰思。口誦手抄。雖祁寒盛暑疾病呻吟之時。未嘗暫時少懈。〈以下幷追錄。或有前後失序者。〉
問人有所思則雖千里外事。皆了然于心中。未知這心往在那事上否。抑那事入來這心中否。先生曰此實難言。似是此心往于彼。然旣往之後。又牽挽他入來。
問四時墓祭。因疾病憂患不能行。今欲依家禮上旬擇日上墓之禮。追後筮日行祭如何。先生曰禮有過時不祭之文。追後行之。似不當。
問家禮所謂外執事。是子孫是奴僕。先生曰吾亦常未曉。第聞中朝人必有家丁。此似是家丁之類也。
先生嘗論閔家變禮。癸丑秋以此有待命秋曹之事。一日榦往侍宿焉。時適當國葬引期。〈甲寅冬。先生尙留待命。〉而先生以時方待命之人。不得往參哭班。預於前夕淨掃寓舍階庭。至鷄鳴起。而盥洗整衣冠。與榦望哭于庭中。而行四拜禮。
問王文中,韓昌黎孰優。先生曰王優矣。蓋王雖有獻策之事。而退歸河汾。敎授弟子。煞有儒者之風。韓則識見雖高。而所謂善戲謔不爲虐之類。此何等模樣。王則無此矣。
問宋太祖得天下。是亦可謂纂乎。先生曰此分明是纂也。五季之時。習俗如此。故雖以宋祖之賢。亦未免焉。此則栗谷已論之。却緣他後來處置得好。是以人不知其爲纂也。
問今人家有叔與姪爲友壻者。姪娶其姊。叔娶其妹姪之年稍後於叔。而所謂叔者卽大宗也。叔無子。又他無繼後之人。大宗奉祀。將至廢絶。其勢不得已將以姪繼之。今以叔與姪觀之。姪繼叔後。禮當然也。而以叔姪之妻觀之。則妹爲姑姊爲婦。以兄行婦道於弟。揆以人情天理。極爲未安。未知何以處之。先生曰此實變禮之極難處者。不可容易決定。消詳良久曰弟爲姑兄爲婦。果有人倫倒置之嫌。然大宗絶祀。其事尤重。以此準彼。輕重差別。今不得已酌此輕重。欲爲變通。則似當爲繼後也。曰旣爲繼後則姊妹之間。常時稱號何以爲之。先生曰婦人禮當從夫。姪旣以叔稱父則姊亦似當以妹稱姑矣。
問水火木金土。寒熱暖堅實之性。是本然之性。抑氣質之性。曾以此稟于尤丈。則尤丈以爲本然之性。此亦如何也。先生曰吾亦消詳于此久矣。其謂本然之性者是也。曰今以大本一原上觀之。其初一理渾然。何嘗有寒熱暖堅實之性之異乎。若以此理墮在氣質以後觀之。則隨其氣質。自爲一性。寒者爲寒熱者爲熱。〈暖堅實同〉不相假借。不相凌奪。這豈非氣質之性乎。先生曰寒熱本是水火之理。此不當喚做氣質之性也。他日進謁先生。出寒岡集指示其中一條曰。水火寒熱。寒岡亦把作氣質之性看。古人亦有如此議論。此與君輩所見同矣。
先生曰余弱冠時讀書。得脾疾。幾死復甦。自是不敢復爲讀書。晩遂留意於著述。
先生曰尤菴遭遇聖祖。力扶大義。雖天不助順。事竟不成。然到今天地否塞。人心晦盲。而尙知尊中國攘夷狄者。皆尤菴諸公之功也。
內辰秋。先生至安山先隴下。榦往謁。以私記明德說進之。先生曰君之見解。已至於此。殊以爲喜。曾見魯西所著說。以爲明德合心性情而名之。與君此說相合。但此太無分別。吾意則只以心性爲明德矣。他日進謁。先生曰明德說更爲思量否。曰榦竊觀章句。所謂者也二字及朱子所謂德兼性情而言者。似甚分曉。而至於其下小註。又直以惻隱爲明德。以此見之。恐不可遺却情一邊也。先生曰當容徐思。其後往謁。先生屢問明德說。榦對如初。至癸酉冬。進拜于廣灘。先生曰前論明德。當以子說爲定。〈後見先生文集。有寄朴泰初書。果以余說爲是矣。〉
先生曰朴大叔來傳彥暉自言知工已至。方欲爲行工云矣。榦曰曾見石潭日記。徐花潭亦有已到誠意地位之說。而栗谷先生深斥其不然。則彥暉此說。吾不信也。況知行自是一串事。用工之道。所當幷行而兼進。豈有致知工夫件件淨盡。然後方始爲力行工夫也。此非但不識爲學工程。似亦專不識知工者也。先生曰然。
榦嘗歎氣質之魯下。先生曰英睿不足恃。魯下也無妨。自古質魯者終必有成。
丙辰冬。往拜先生於原州長山釜淵村。〈先生寓居〉先生出示栗谷先生所著爲學之方圖曰。此圖出於海儒家。近因李汝九得之。想先生必因牛溪爲學之方而成者也。第尤菴以爲非先生所作。未知其如何也。榦遂謄傳其圖而歸。
先生前後召命。一不出謝。蓋以敎旨中書單于年號故也。至癸亥春間。玉堂以此稟于榻前。上曰此後勿書可也。未久先生赴召入洛。
癸亥先生承召入城之日。上命賜食物。先生屢辭不得。遂以其所賜米太。盡爲分送于親舊。無餘存。蓋出於孔子以與爾鄕黨隣里之意也。及先生還于楊州。上又命本道輸送食物于先生家。先生辭不受。輸來者接置于隣家而去。
先生曰。余少時宿于沙川和順丈家。至夕食。賓主案上只有乾石魚數片。和順丈驚曰此物何處得來。甚可貴也。其淸素如此。
先生曰。栗谷居坡州日。簞瓢屢空。或至於絶火時。崔簡易岦爲成川倅。使人負送米斗及乾魚等物。栗谷只受其魚。不受其米。古人辭受之嚴如此。
先生屢言近世偏黨之害。其言懇懇。可感神明。每曰朱子釋黨字云相助匿非曰黨。所謂相助匿非者。此豈士君子之所可爲也。君輩亦宜戒之哉。
先生曰君之名與字。幷取於黃勉齋。似爲未安。然須顧其名而思其人。以冀其跂及焉可也。
問危坐跪坐有異否。先生曰跪坐者。只以兩膝跪而坐也。危坐者。旣跪後以尻着蹠而坐是也。
先生曰頃在闕下。與李雲擧論心經參禪二字。余曰參禪似是一事。雲擧曰參禪是兩事。佛家有參法禪法。余素昧釋氏書。不能辨。榦曰嘗觀佛經。所謂參禪者。參卽參究也。禪法。如所謂狗子無佛性之類。言參究其狗子如何無佛性之意也。先生笑曰然則雲擧之說歸虛矣。
先生曰後生年少中受業者。或不無英才美質。初到時儘是箇好人。及受學差久。文理稍通。則皆爲科擧所壞了。畢竟無一人可望。誠可歎也。
先生曰近來士習不正。學術漸差。人才不出。治道日畢。莫非科擧之弊有以痼之也。又曰科擧之害。甚於異端。異端如門外之寇。科擧如門內之寇。
先生曰科第之人。有無限大利于身。故冒沒廉恥。不計死生而趨之。此實無可以打破道理。又曰雖設弩機于科場門外。彼赴擧者亦必不避而趨入矣。
先生曰近來受學者不爲不多。然率皆因循。未見有一人大段長進者。此莫非爲科擧之習所累故也。又曰若無科擧則人心之斲喪。不至若是之甚也。又曰吾未見於科擧脫然不累者也。
先生曰朱子嘗與呂伯恭編次近思錄。欲採程張所論科擧之弊。別立一目。却被呂伯恭不聽。只錄不患妨功。唯患奪志一條。可勝歎哉。
先生曰近見君輔否。曰頃一歷訪于振威龜川寓所。則經史滿架。俯仰其中。深得靜居幽趣矣。先生曰好了。君輔久處洛下。應接煩宂。用工不專。故余屢以書勸使下鄕。其意蓋爲此也。
往拜于楊山草堂。李載叔亦來到。先生曰大學絜矩章所惡於前無以先後下小註。朱子曰作九箇人看方得云云。今以我置之前後左右上下之間而觀之則是爲七箇人矣。九箇之九。無乃七字之誤耶。榦曰這眞箇是九箇人。蓋以我置之前後之間左右之間上下之間。而作前後我左右我上下我看則恰成九箇人矣。先生曰是也。
問君輔云中庸所謂天地位萬物育者。似是統說致中和之功效。而然朱子於章句。必以天地位。爲致中之功效。以萬物育。爲致和之功效。從兩道分開說去何也。此言何如。先生曰朱子豈不知此意而爲此說也。今自上文戒懼愼獨。推而觀之。則其意思脈絡。明有分屬。若仔細玩味則可見矣。
先生曰尹子仁有虛受之量。凡余所言。無不虛襟以聽。自有懷川事以來。屢有往復說話。而漠然無信從意思。誠可歎也。又曰子仁初是尤門高弟。當己亥服制收議時。尤菴以子仁不爲峻激之論。使之代製。其平日師生間信愛許與者如此。不幸近來不能善處父師之間。遭此無限狼狽。因以輾轉。致使士論携貳。世道橫潰。可勝惜哉。又曰子仁於尤菴。大乖師生之義。犯分冒義之誚。子仁惡得免哉。
尼山寄先生書。以尤菴爲大故無狀底人。朱生以書辨之曰。尤菴雖或有些疵病。不過白中之黑點。尼山答書辭說煩多。而大意以尤菴爲專黑底人。先生出示其書于榦等曰。子仁此書如何。其言可謂太不遜矣。
榦曰頃以懷尼近日事問于閔彥暉則暉云。此事關吾師門。〈閔尼門人〉有難言者。第師門所處。有歉於少者待長者之道云矣。先生曰彥暉說是也。
先生以所撰師友服制說出而示榦曰。此事何如。竊恐因此惹起人謗。榦曰末世淆漓。師友道喪久矣。至於今日。其弊尤甚。使先生此說。得行於今日。則旣弊之俗。雖不能一一復古。庶幾由此觀感。人知師友之義若是之重。則必有大段補益于世道矣。先生曰然。吾意亦爲此而作也。
先生曰古禮師服心喪三年。自有程子說。後人錯看了。爲師服者始有隆殺之別。降而至於近世。師生分義。殆無有識者。余之作此說蓋慮此也。又曰竊聞近來士友之言。三年心制。莫不以行素爲難。然氣質可堪者。自當依禮行之。若年老者抱病者稟氣弱者。上有父兄。慮其致傷。則終亦難行。雖父母之喪。老病者有勉強不得處。況於師服耶。但吾之爲此者。竊欲使人知世上有此道理也。
先生曰綱目東漢明帝紀。不書迎來竺敎事何也。頃者尤菴以此來問矣。榦曰不敢知。第此書綱則出於朱子。而目則使門人爲之。無乃緣此或遺乎。抑別有微意耶。先生曰竺敎之入中國。實異端亂夏之始。而朱子於此。不別立一綱何也。是未可知也。
先生曰朱子於滄洲精舍。以司馬涑水幷享於周程諸先生。而於言行錄則不列於儒賢之科。反入於名臣之類何也。〈此亦尤菴所問〉此必有意想。涑水雖是有學底人。而其立朝事功。尤爲卓絶。故在滄洲祀則取其學問一邊。在言行錄則從其尤者而取事功一邊也。
先生曰終日跪坐。亦未易。曾聞牛溪跪坐時。或倚壁或倚屛。以助其跪云矣。
榦曰牛溪集中無論學一邊文字何也。先生曰非但牛溪平日不以著述自任。亦由於及門之士無一人及於講學故也。
先生曰牛溪門下。如吳楸灘,黃秋浦諸公。皆篤信師門。盡心於王室則有之矣。若學問則未聞矣。
先生曰栗谷過許曺南冥。過貶奇高峯。過攻李東皐。〈浚慶〉此三事未知其如何也。
先生曰鄭寒岡少稱神童。早登鄕解兩場。至京不赴會試而歸。因趙月川謁于退溪先生。請學周易。質其平日所疑。則退溪不能詳對。數日後寒岡退裹冊袱。月川怪而問之。寒岡曰當初來學。意非偶然。今受周易。我無資於先生。而先生反有資於我。留此何爲。是以欲爲歸去耳。月川驚曰少者之於長者。禮不當如此。果爾則子之謗言四起矣。遂挽留十餘日而後歸。其後退溪諸門人攻之以背師。使不容於門下。及退溪葬日。寒岡具奠物往于山上。哭悲哀。諸門人會葬者相與指點耳語。不與之偶坐。寒岡少不爲動。盡其心力。終日看役而去云矣。
先生曰河圖洛書圖。皆北下南上。左東右西也。今太極圖。依此圖書圖排置看則左邊陽動移在右邊。右邊陰靜移在左邊。而陰陽左右位次。與圖書不同。近來洛下年少輩多以此來問者。榦曰太極圖與圖書不同。不須依圖書排置看。只當各因本圖。以太極圖立看。圖書圖臥看。則左右位次。三圖皆司。此義已略見於退溪天命圖矣。歸家後略著辨說進之。先生曰此說是矣。
先生曰程子所謂主一無適。整齊嚴肅。謝氏所謂惶惶法。尹氏所謂其心收斂。不容一物。此四條於爲學工夫。最是喫緊親切。皆當服膺着力。造次不忘。而其中程子所謂整齊嚴肅。尤合猛省。
問存養是靜時工夫否。抑兼動靜看否。先生曰存養單言則兼動靜。與省察對言則存養爲靜時工夫。省察爲動時工夫也。
先生曰吾東方四名日墓祭。不見於古今禮書。又是中朝之所無者。未知昉於何代何時。近因嶺南士人之來訪者問之。則云古者東方風俗貿貿。禮儀未備。雖士大夫家。元無立祠藏主之禮。至麗末國初。朱文公家禮始爲出來。東人始知祭禮。而旣不立祠藏主。則四仲時祭。無處可行。遂以四名日上墓行祭。吾東墓祭。蓋始於此。而仍成風習。至今不廢。吾鄕自古所傳之說如此云矣。此人此言。似有據矣。○榦後按麗史。文宗二年秋七月。制自今大小官吏。四仲時祭。給假二日。以此觀之。四仲時祭。非始於麗末。已行於高麗盛時。嶺南士人云云之說。未必盡然矣。
先生曰以家禮觀之。祭用魚肉。各一器而已。近來人家祭祀所用魚湯肉湯。殊無品節。多者或至數十器。少者亦不下八九器。此於古今禮文無所考。栗谷擊蒙要訣忌祭用魚肉湯三品。時祭用五品。初意以爲栗谷必因時俗所尙。而參定多寡之數也。頃見國家五禮儀。其中原廟日祭魚肉湯品數甚多。始知要訣本於此。而士夫家多用湯數。其原想亦出於此也。蓋此原廟多設湯數之禮。先自諸宮家效而行之。仍及於閭巷士大夫家。遂成習俗。可勝歎哉。
先生曰仲和以彥暉爲博洽。士直以彥暉爲孤陋。兩言皆是。蓋彥暉熟讀經書。謂博洽亦得。但未見程朱全書及前輩文字。故謂孤陋亦得。又曰彥暉未免獨學。故自謂吾學已至。過爲張旺。而實無所得。然傲然自大。務欲突過古人。病痛非細也。
戊辰夏。先生以吏曹判書召至京。入對時進袖中密箚。以語觸宮闈及寵宗。天怒遽震。嚴旨非常。南,呂兩相。幷荐棘于北塞。先生待命于西門外。自西門外退在西湖滄浪亭。仍轉至楊州高嶺寺。最後往海西平山地。狼狽去國。棲遑道路。逮乎翌年己巳夏。時事大變。坤殿出宮。先生箚說至是果驗矣。
先生聞親舊之計。莫不爲之設位望哭。其中情親者幷服緦制。雖泛然相知之喪。亦皆一曰行素焉。
己巳夏。朴泰輔,吳斗寅事後。邦禁極嚴。時先生以上年言事之人。方在一體俟罪之中。故不敢有一言。蓋身方待譴則何敢出位言國家事乎。前日之言。以其時可以言也。今日之不言。以其時不可以言也。可謂不失君子時中之道也。有人以先生此事問于李尙書世華者。李曰玄石前日之言。卽曲堗徙薪之策也。吾輩今日之事。卽焦頭爛額之類也。何敢比乎。
榦嘗從容稟于先生曰。當己巳夏。何以無一言乎。先生曰非但方在待罪中。且恐添得君父過擧。故不敢也。
己巳後先生杜門廢居。罕接外人。至於京洛親舊。雖書札亦罕通焉。
先生嘗曰有某人學詩於權石洲韠者。就權之大門外。爲築土室。遂留學三年。夫詩小技也。其人學之誠實如此。余觀近來年少後學。雖或出入於師門。而其誠實一未有如其人之學詩者。何可望其有所成就乎。
先生曰昔呂伯恭來滄洲精舍。留十餘日。朱子與之編次近思錄。君須來此。留書堂數十日。效滄洲古事如何。榦曰年來汩於喪病事故。未能抽身。早晩俟得閑隙。當如敎。先生曰吾年老矣。餘日無多。向後事何可必乎。又曰對面講討雖好。不過說話而已。君須數以文字問之。吾當以文字答之。如此則似勝於言語講討矣。榦曰向來讀書時。有若干箚錄。而在暗草中。從當精寫以進。其後事故連仍。終亦未果。至今遺恨無窮。
先生曰尤菴荐棘耽羅時。聞某某人死。輒曰是固有罪矣。及聞文谷相訃曰。此士禍也。遂設位而哭之云矣。尤菴文章識見。爲近世第一。但持論太峻。以致崎嶇南北。至死不化。蓋身任世道之責故也。
先生曰頃日子仁自交河塋下來過余。酬酢之際。語及懷川事。子仁搖手掉頭曰苦哉苦哉。余出示所編師友說。則子仁艴然變色曰何不以我添入於末端耶。卽拂衣起去矣。
先生曰鄭士仰姿質端詳安靜。儕流中實尠其匹。其奈深惑於陽明之說。流於異端。甚可惜也。又曰士仰言朱子,陽明之學。比之入門。朱子自西小門而入。陽明自南大門而入。蓋以陽明爲得正路也。其言可謂大驚小怪。
先生曰余嘗言于士直曰君旣不免爲科工。則須作鄭守夢,吳楸灘。蓋守夢,楸灘雖以科第發身。而皆以儒術自勵。爲世名臣故也。
先生曰吾晩得二士。柳貴三,崔敏學也。二人皆於此學。用力着實。似有可望。又曰鄭尙樸以登科之人。作仕旣久。經歷世故。而後始回頭轉向此事來。想其志必固矣。
先生曰古者經學禮學。合而爲一。有經學者。未嘗不有禮學。後世分而二之。退溪初年亦專主於經學。而未能致力於禮學。人有以疑禮來稟者。使徐斯遠問於鄭寒岡而後答之。晩年禮學亦爲高明。或不襲古人說話。只據義理而言。幾盡脗合於禮意。
先生曰近聞朴大叔讀周易。榦曰朱子云學者於四書。循環熟讀。則三經不學而能。又云周易非學者緊急工夫。先生曰然。大叔之周易。豈不太早乎。
榦曰頃者彥暉來訪。適仲固,士直同在席上。相與講討心性情意之說。想彥暉尙於義理名目上未曉了。先生曰此人學問如此。而自許太過。蓋由於平日獨學。以未知自以爲已知故也。
祖能自京歸白于先生曰。聞崔汝和〈錫鼎〉近將禮記一書。裁割分裂。隨類易置。而以爲與吾家親及彥暉相議爲之云矣。先生曰余於其書。元無干涉事矣。榦曰此事今雖似微。後來似不無人言。先生曰然。翌日因寄林德涵書。略及其事。
先生曰尹子仁出處。有不可知者。自上禮召前後沓至。異數勤款。實爲非常。而未嘗一番應命。此乃一節之士。長往不顧者所爲。元非吾儒家法。孔孟之歷聘諸國尙矣。程朱大賢以下諸先生何嘗如此。以吾東言之。靜,退,牛,栗及其餘諸儒。亦皆隨時量宜。以爲出處。至於曺南冥自是處士。然亦嘗一謝恩命而歸。大抵儒者出處。只當求其合於時義者。可進則進。可退則退。此外無他道理。
先生曰壬辰之亂。牛溪不爲扈從。一邊伸救之說雖多。而皆非牛溪本意也。其時東人方盛。牛溪自救栗谷之後。大爲東人所攻斥。至有榜示朝堂之擧。而兩司連啓請罪。時南報洶洶。沙溪往問于牛溪曰脫有邊警。先生義當隨駕。牛溪曰吾方在待命中。何敢不待朝旨之進退。徑先扈從耶云云。然則其不爲隨駕。師生之間。預爲據理議定也。
先生曰吾生長京華。少時衣服豐厚。及留意此學之後。薄待吾身。以此每遇冬節。必重經一番寒疾。其後習熟之久。雖當嚴寒。終無病也。
先生曰李行泰及某某人。〈忘其姓名〉其收斂飭躬之功。儘好了。但盥櫛衣冠。終日拱手斂膝而已。豈復有恢拓之望耶。
榦問士直經學識見。超出流輩。而竊觀先生似少別樣親愛之意何也。先生曰不然。士直姿稟甚美。非閔彥暉輩所及。故余甚愛之。當初所望於渠者不偶。而渠乃反從科工上去。余每見士直。多有責望之語。此非薄于士直。蓋欲愛而挽他入來。以冀其着實用功。若使士直無中間作輟。而一向孜孜不怠。則到今已成中輩宿儒矣。
先生以朱子答江德功絜矩兩圖出而示榦曰。此圖君其知之否。〈朱子曰絜矩之說。蓋以己之心。度物之心。而爲所以處之之道耳。來喩殊不可曉。而所謂先自度者。元無所當。今以鄙說晝爲兩圖。合而觀之。則方正之形。隱然在目中矣。〉
榦曰不敢知。第以淺見。就圖中觀之。所謂側圖者。以己側臥則頭邊爲上。足邊爲下。胸爲前背爲後。所謂地圖者。以己坐地則面前爲前。背後爲後。左爲左右爲右也。蓋側臥則頭足自爲上下而胸背自爲前後。坐地則面背自爲前後而左右自爲左右。但不曰坐圖而曰地圖。此未可知也。先生曰君之說似然矣。
先生曰尹子仁處父師之間。有多少不盡分處。此後則以舊誼只通寒暄而已。至於講論義理則不可爲也。榦曰聞前日與尼山相親之人。近來往往有絶之者。是如何。先生曰尤門人其勢不得不絶。他人則何至於相絶。若前日不相知者則不必往見也。
先生曰君於學問。終無擔當底意思何也。曰自量其不敢當也。先生曰不然。聖人云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其自任之意如何。學者當以聖賢自期。不可有一毫退托之意。
先生曰冠禮不是難行底事。而余觀近來鄕曲寒士。每以器具未備。多有廢不行者。誠可歎也。三加冠服。不必求其難得者。若以時服代而行之則何難之有哉。
榦曰士直之姿質明透。故果於有爲。榦之姿質低下。故患於退步。先生曰須取長補短。互相資輔。則彼此俱必有益矣。
先生曰君輩近來爲學之法。不可不改。窮格雖是切要工夫。亦須更從務實上做去。方有實得。此言須歸傳于君輔,仲固,士直,叔涵。更相勉勵可也。
甲戌春。先生病重。專伻寄書于榦。而用朱夫子臨終時寄黃勉齋書中語。榦奉讀不勝愧悚。未久先生所患亦差。
甲戌夏。天心悔悟。中壼復位。先生首膺寵命。擢拜左相。旣入城。欲正張希載謀害國母之罪。時南九萬身居首相。不思同仇之義。陰懷自全之計。費盡心機。力加扶護。以此先生之言終不得行。然使一世之人心旣晦而復明。知有義理者。實賴先生力扶倫紀之功也。
選淸白吏表著者。賜宴于闕庭。別爲褒美而奬勵激勸。自是祖宗累朝以來成憲。至仁廟丙子遭亂以後。廢而不行。今至六十餘年。以此近來貪汚滔天。罔有紀極。先生慨然於是。欲復祖宗朝故事。博詢精選。將爲擧行。爲南相九萬所沮撓。亦不得行焉。
先生曰金仲和方擬以銓長文衡之任。而此人痛父非命。無意於斯世。今余欲得古人可援爲證者。以開其入路。榦曰昔楊震賜死而其子後又從仕。蓋以君臣大義。無所逃於天地之間。此事可以爲據也。且竊聞自上於此。已示追悔引咎之意。而天語勤懇。可以感動云。若然則分義所在。恐難一向退處矣。先生曰此言是也。
先生入城後。親舊書札一日至者幾數百緘。先生於賓客浩煩中。皆親答之。其餘未及答者。至鷄鳴後張燈而坐。幷一一手書以答焉。
先生曰吾東儒賢知寒暄,一蠹平日言動。皆以小學律身。繩趨尺步。可爲模範。但言論風旨。微而不著。退溪常以是有沓沓底意思。及得見晦齋答曺忘機堂書中。用太極圖說數句語。便大喜曰正得程朱路脈。此眞儒者也。後作晦齋行狀。極其褒揚。
先生曰己巳以前南人無罪廢蟄者。一體調用可也。己巳以後南人實有罪。不可與己巳以前同矣。又曰南雲路,柳悠久輩力救張希載。竟至不死。然世間事變無窮。將來事何可預料。未知畢竟果何如也。
先生曰近來年少從學之人。或稱門人。或稱門下生。余亦初不分別看。近以古人事考出。所謂門人者。卽挾冊受業之人也。所謂門下生者。卽平日出入門下之類也。其稱自不同矣。
先生曰鄭寒岡家屢遭火災。五先生禮說再編再火。至三次輯成。家又有火。先生持其冊箱入于池島得免云矣。又曰寒岡臨終時。以手撫案上平日所玩朱子大全曰。汝於不久當不復見我矣。
榦曰以心上動靜工夫言之。靜時似易而動時爲難矣。先生曰何也。曰榦以吾心驗而知之。當在山寺讀書時。禪窓涔寂。俗蹤不到。靜坐潛玩。雜慮皆消。此心安靜。似有淸明氣象。歸家之後。因家事俗務之煩宂。不過二三日。卽復汩亂矣。先生曰然。是故古人言心上工夫。多從動處說。
先生曰丙子前朝廷與北虜通和。美村以進士上疏。深斥通和之非。及丙子虜騎深入。美村率妻子避亂于江都。時江都主將金慶徵只事飮酒。不爲禦寇計。美村移書責之。有朝紳編伍。玉趾巡城薪膽。卽事杯酒非時之語。又自請分守城門。觀此所處。與泛然避亂之士不同矣。及虜騎渡江。闌入城中。美村之友金,權二人曰事急矣。遂奔往美村處。議其所以自處之道。美村曰古人有行之者。北地王諶是也。二人曰然。卽歸而皆自經。美村又勸其妻。促令自決。美村獨不死曰吾當往南漢。見家親後終當自裁。誓無負妻與友也。江都旣陷。龍胡據椅高坐。驅江都人及避亂人士入于庭中。先斬前行數人以示威曰。汝輩若不跪降。當與此人同。庭中人皆跪拜。美村亦拜跪。時世子使宗室珍原君世完。報江都事于南漢。美村請于珍原君。自爲牽馬奴。而虜騎充斥。道路不通。龍胡作一文書。掛于珍原鞍前。又書一紙付于美村毛笠上。〈如我國勿禁帖之類〉遂得達于南漢。而美村終不死。尤菴所謂江都俘虜者。指此而言也。其後不赴擧。不再娶曰。吾以此贖江都之罪。又受業于愼齋門下。晩年成就可觀。以此世人言江都所處。卽年少學問前事。不可深咎。未知尙論者。果以爲如何也。
甲戌夏。先生承召入城。榦往謁先生曰。吾自離京城幾至數十餘年。今始復入。其間士大夫風習大段壞了。凡大小事。無不爭來請囑。此等風習深痼。已成無用之地矣。
先生曰己亥邦禮。以吾所見言之。十分皆是。至於閔愼家禮。九分是而一分似欠。蓋閔禮是吾所定。故於意不安。常若有些欠處。
先生曰立後家呈禮曹斜出。古無其禮。然此乃時王之制。不可不遵用。
先生曰丘氏儀節。多與家禮不同。如四拜之禮。專是僭禮。且如父母忌祭祝詞。改祗薦歲事。作恭伸奠獻。其他異於家禮處甚多。今一依家禮行之爲當。大抵近世禮文。因丘儀而多錯了。
先生曰家禮服人答慰狀中某啓之啓字。沙溪以爲用於奏御文字。幷改以白字。是如何。榦曰曾看先輩文集。凡位卑者呈于宰相及其地主文字。作爲四六者。幷謂之啓。又見問解昏書式用啓字。問解亦沙溪書也。以此觀之。啓字恐無不可用者。先生曰然。只當依家禮用啓字。又曰祠后土之后土。沙溪改作土地之神。又與朱子不同。此亦依家禮用之爲可。又曰朱子於墓祭山神祝曰后土。於家祭土神祝曰土地。如此分別。必有其意。幷見于大全。可考而行也。
先生曰爲師上疏伸辨。古無其事。程朱黨禍之日。門人高弟終無一言。我東趙靜菴身罹慘禍。如成聽松,趙龍門皆以高弟。亦無一番伸辨之擧。自近世以來。上疏伸辨。成一時體。今則已作不可已之事矣。又曰不赴科。不從仕者。雖不參疏無妨矣。若赴科從仕則不可不參也。
問凡弔時有主人拜賓。賓答拜之禮。未知主人一拜。賓卽答一拜。主人再拜。賓又答再拜否。抑主人再拜後賓答再拜否。先生曰主人再拜後賓答再拜可也。
甲戌夏。先生赴召。初住新門外。榦往謁。及夜諸人皆散。榦獨侍坐。先生曰當初懷尼變生之後。閔相大受啓于榻前曰尹某有背師之罪。此後朝家不可以儒賢待之。上許之。然則到今自下當復陳白禮遇之意。然後用之可也。無此一事。而銓曹直爲擬望非是。其後入朝請召在野諸人。而獨不及於尹。先生微意蓋可見矣。
榦問家禮所謂第幾云者。卽行輩之稱。但人家有親兄弟從兄弟再從兄弟三從兄弟。未知以何爲準。先生曰三從兄弟。是有服之親。當以此爲準。
先生曰丙子以後。我朝服事虜人今六十年矣。若非向來尤丈明大義以扶之。人必狃於聞見。不以爲異。到今人皆知皇朝之可尊。事虜之可恥者。都是尤丈之功也。
先生曰頃者崔汝和來請其祖遲川相文字。余姑不許矣。榦曰豈以丙子一事故歟。先生曰然。
先生曰向來士大夫以使於虜庭爲羞恥事。皆爲圖避。近則往往有來請者。世道之變。於此可見矣。
先生曰尤丈遭遇孝廟。擔當大義。雖不能行於一時。其有益於世道者。豈淺淺哉。
先生曰栗谷儘是箇多少聰明力量。早歲登科。身當國事。而乃能於公務之暇。作擊蒙要訣,聖學輯要,東湖問答等書。豈不奇哉。
先生曰頃聞嶺南人言。退溪元集外。尙多遺書云。而無緣得見。如或得見則欲爲編次矣。
懷尼變出。先生曰以弟子叛師。又爲詬辱。賓悖於師生分義。後來多扶尤丈。以此至遭尹推罵詈之辱。先生聞之曰渠家旣與尤菴不相能。有此不好擧措。而又欲使他人效渠之所爲。豈不怪哉。
榦問曾子年十六始遊夫子門下。及夫子沒。曾子年二十七歲矣。然而夫子在世時。已得聞一貫之旨。自十六至二十七。不過十年間也。若非多少聰明。其聞道不若是之速。而夫子猶曰參也魯何也。先生曰想是比顏子則魯故云爾也。
先生几杖所到之處。遠近士友至其門者日累百人。至或房舍不能容。而先生皆接應以道。隨問響答。各盡其禮。而少無懈怠隤惰之容。
先生充養完粹。面背睟盎。凡出言行事。無不從容中道。未嘗爲血氣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