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小事 (1919年晨報本)
我從鄉下跑到京城裏、一眨眼己經六年了。其間親見的所謂國家大事、算起來也很不少。但在我心裏、都不留甚麼痕迹、倘要我尋出這些事的影響來說、便只是增長了我的壞脾氣、老實說、便是敎我一天比一天的看不起人。
但有一件小事、却于我有意義、將我從壞脾氣裏拖開、使我至今忘記不得。
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的正猛、我因爲生計關係、不得不在路上走。一路幾乎遇不見人、好容易纔僱定了一輛人力車、敎他拉到S門去。不一會、北風小了、路上浮塵早已刮凈、露出一條潔白的大道、車夫也跑的更快。剛近S門、忽而車把上帶着一個人、慢慢地倒了。
跌倒的是一個女人、花白頭髮、衣服都很破爛。伊從馬路上突然向車前橫截過來;車夫已經讓開道、但伊的破棉背心、沒有上釦、微風吹着、向外展開、所以終于兜着車把。幸而車夫早有點停步、否則定要栽一個大觔斗、跌得頭破血出了。
伊伏在地上、車夫便也立住脚。我料定這女人沒有傷、又沒有別人看見、便很怪他多事、要自己惹出是非、也誤了我的路。便對他說、
『沒有什麼的。走你的罷!』
車夫毫不理會、——或者並沒有聽到、——却放下車子、扶那老女人慢慢起來、攙着臂膊立定、問伊說、
『您怎麼啦?』
『我摔壞了。』
我想、我眼見你慢慢倒地、怎麼會摔壞呢?裝腔作勢罷了、這眞可憎惡。車夫多事、也正是自討苦喫、現在你自己想法去。
車夫聽了這老女人的話、却毫不躊躇、仍然攙着伊的臂膊、便一步的向前走。我有些詫異、忙看前面、是一所巡警分駐所、大風之後、外面也不見人。這車夫扶着那老女人、便正向那大門走去。
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後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纔見。而且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搾出皮裘裏面藏着的——『小』來。
我的活力這時大約有些凝滯了、坐着沒有動、也沒有想、直到看見分駐所裏走出一個巡警、纔下了車。巡警走近我說、
『你自己僱車罷、他不能拉你了。』
我沒有思索的從外套袋裏抓出一大把銅元、交給巡警說、
『請你給他……』
風全住了、路上還很靜。我走着、一面想、幾乎怕敢想到我自己。以前的事姑且擱起、這一大把銅元又是什麼意思?獎他麼?我還能裁判這車夫麼?我不能回答自己。
這事到了現在、終于時時記起。我因此也時時熬了苦痛、努力的要想到我自己。幾年來的文治武力、在我早如幼小時候讀過的『子曰詩云』一般、背不上半句了。獨有這一件小事、却總是顯在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敎我慚愧、催我自新、并且增長我的希望和勇氣。
这部作品在1930年1月1日以前出版,其作者1936年逝世,在美國以及版權期限是作者終身加80年以下的國家以及地区,屬於公有領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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