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转到内容

《女神》之時代精神

維基文庫,自由的圖書館
《女神》之時代精神
作者:聞一多

  若講新詩,郭沫若君底詩才配稱新呢,不獨藝術上他的作品與舊詩詞相去最遠,最要緊的是他的精神完全是時代的精神—二十世紀底時代的精神。有人講文藝作品是時代底產兒。《女神》真不愧為時代底一個肖子。

  (一)二十世紀是個動的世紀。這種的精神映射於《女神》中最為明顯。《筆立山頭展望》最是一個好例——

  大都會底脈搏呀!生底鼓動呀!打著在,吹著在,叫著在,……噴著在,飛著在,跳著在……四面的天郊煙幕蒙籠了!我的心臟呀,快要跳出口來了!哦哦,山嶽底波濤,瓦屋底波濤,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湧著在呀!萬籟共鳴的symphony,自然與人生底婚禮呀!

  恐怕沒有別的東西比火車底飛跑同輪船底鼓進(閱《新生》與《筆立山頭展望》)再能叫出郭君心裡那種壓不平的活動之欲罷?再看這一段供招——

  今天天氣甚好,火車在青翠的田疇中急行,好像個勇猛沉毅的少年向著希望彌滿的前途努力奮邁的一般。飛!飛!一切青翠的生命,燦爛的光波在我們眼前飛舞。飛!飛!飛!我的自我融化在這個磅礴雄渾的Rhythm中去了!我同火車全體,大自然全體,完全合而為一了!我憑著車窗望著旋回飛舞著的自然,聽著車輪鞋韃的進行調,痛快!痛快!……

  ——《與宗白華書》(《三葉集》一三八)

  這種動的本能是近代文明一切的事業之母,他是近代文明之細胞核。郭沫若底這種特質使他根本上異於我國往古之詩人。比之陶潛之——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一則極端之動,一則極端之靜,靜到——

  心遠地自偏,

  隱遁遂成一個贅疣的手續了,——於是白居易可以高唱著——

  大隱隱於市,蘇軾也可以笑那——

  北山猿鶴漫移文。

  (二)二十世紀是個反抗的世紀。“自由”底伸張給了我們一個對待威權的利器,因此革命流血成了現代文明底一個特色了。《女神》中這種精神更瞭若指掌。只看《匪徒頌》裡的一些。—

  一切……革命底匪徒們呀

  萬歲!萬歲!萬歲!

  那是何等激越的精神,直要駭得金臉的尊者在寶座上發抖了哦。《勝利的死》真是血與淚的結晶;拜輪,康沫爾底靈火又在我們的詩人底胸中燒著了!

  你暗淡無光的月輪喲!我希望我們這陰莽莽的地球,在這一刹那間,早早同你一樣冰化!

  啊!這又是何等地疾憤!何等地悲哀!何等地沉痛!—

  汪洋的大海正在唱著他悲壯的哀歌,

  穹隆無際的青天已經哭紅了他的臉面,

  遠遠的西方,太陽沉沒了!—

  悲壯的死喲!金光燦爛的死喲!凱旋同等的死!勝利的死喲!

  兼愛無私的死神!我感謝你喲!你把我敬愛無暨的馬克司威尼早早救了!

  自由底戰士,馬克司威尼,你表示出我們人類意志底權威如此偉大!

  我感謝你呀!讚美你呀! “自由”從此不死了!

  夜幕閉了後的月輪喲!何等光明呀!

  (三)《女神》底詩人本是一位醫學專家。《女神》裡富於科學底成分也是無足怪的。況且真藝術與真科學本是攜手進行的呢。然而這裡又可以見出《女神》裡的近代精神了。略微舉幾個例——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振動數相同的人;

  你去!去尋那與我的燃燒點相等的人。

  ——《序詩》

  否,否。不然!是地球在自轉,公轉,

  ——《金字塔》

  我是X光線底光,我是全宇宙底energy底總量!

  ——《天狗》

  我想我的前身,原本是有用的棟樑,我活埋在地底多年,到今朝才得重見天光。

  ——《爐中煤》

  你暗淡無光的月輪喲!……早早同你一樣冰化!——《勝利的死》

  至於這些子像

  我要把我的聲帶唱破,

  ——《梅花樹下醉歌》

  我的一枝枝的神經纖維在身中戰慄,

  ——《夜步十里松原》

  還有散見於集中的許多人體上的名詞如腦筋,脊髓,血液,呼吸……更完完全全是一個西洋的Doctor底口吻了。上舉各例還不過詩中所運用之科學知識,見於形式上的。至於那謳歌機械底地方更當發源於一種內在的科學精神。在我們的詩人底眼裡,輪船底煙筒開著了黑色的牡丹是“近代文明底嚴母”,太陽是亞波羅坐的摩托車前的明燈;詩人底心同太陽是“一座公司底電燈”;雲日更迭的掩映是同探海燈轉著一樣;火車底飛跑同於“勇猛沉毅的少年”之努力,在他眼裡機械已不是一些無生的物具,是有意識有生機如同人神一樣。機械底醜惡性已被忽略了;在幻象同感情底魔術之下他已穿上美麗的衣裳了呢。

  這種技倆恐怕非一個以科學家兼詩人者不辨。因為先要解透了科學,親近了科學,跟他有了同情,然後才能馴服他於藝術底指揮之下。

  (四)科學底發達使交通底器械將全世界人類底相互關係捆得更緊了。因有史以來世界之大同的色彩沒有像今日這樣鮮明的。郭沫若底《晨安》便是這種Cosmopolitanism底證據了。《匪徒頌》也有同樣的原質,但不是那樣明顯。即如《女神》全集中所用的方言也就有四種了。他所稱引的民族,有黃人,有白人,還有“有火一樣的心腸”的黑奴。他所運用的地名散滿於亞美歐非四大洲。原來這種在西洋文學裡不算什麼。但同我們的新文學比起來,才見得是個稀少的原質,同我們的舊文學比起來更不用講是破天荒了。啊!詩人不肯限於國界,卻要做世界底一員了;

  他遂喊道——

  晨安!梳人靈魂的晨風呀!

  晨風呀!你請把我的聲音傳到四方去罷!

  ——《晨安》

  (五)物質文明底結果便是絕望與消極。然而人類底靈魂究竟沒有死,在這絕望與消極之中又時時忘不了一種掙扎抖擻底動作。二十世紀是個悲哀與奮興底世紀。二十世紀是黑暗的世界,但這黑暗是先導黎明的黑暗。二十世紀是死的世界,但這死是預言更生的死。這樣便是二十世紀,尤其是二十世紀底中國。

  流不盡的眼淚洗不淨的污濁,澆不熄的情炎,蕩不去的羞辱,

  ——《鳳凰涅槃》

  不是這位詩人獨有的,乃是有生之倫,尤其是青年們所同有的。但別處的青年雖一樣地富有眼淚,污濁,情炎,羞辱,恐怕他們自己覺得並不十分真切。只有現在的中國青年——“五四”後之中國青年,他們的煩惱悲哀真像火一樣燒著,潮一樣湧著,他們覺得這“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的宇宙真一秒鐘也羈留不得了。他們厭這世界,也厭他們自己。於是急躁者歸於自殺,忍耐者力圖革新。革新者又覺得意志總敵不住衝動,則抖擻起來,又跌倒下去了。但是他們太溺愛生活了,愛他的甜處,也愛他的辣處。他們決不肯脫逃,也不肯降服。他們的心裡只塞滿了叫不出的苦,喊不盡的哀。他們的心快塞破了,忽地一個人用海濤底音調,雷霆底聲響替他們全盤唱出來了。這個人便是郭沫若,他所唱的就是《女神》。難怪個個中國青年讀《女神》沒有不椎膺頓是同《湘累》裡的屈原同聲叫道——

  哦,好悲切的歌詞!唱得我也流起淚來了。流罷!流罷!我生命底泉呀!你一流出來,好像把我全身底烈水都澆息了的一樣。……你這不可思議的內在的靈泉,你又把我蘇活轉來了!

  啊!現代的青年是血與淚的青年,懺悔與奮興的青年。《女神》是血與淚的詩,懺悔與奮興的詩。田漢君在給《女神》之作者的信講得對:“與其說你有詩才,無寧說你有詩魂,因為你的詩首首都是你的血,你的淚,你的自敘傳,你的懺悔錄啊!”但是丹穴山上底香木不只焚毀了詩人底舊形體,並連現時一切的青年底形骸都毀掉了。鳳凰底涅槃是詩人與一切的青年底涅槃。鳳凰不是唱道?—

  我們更生了!我們更生了!一切的一更生了!一的一切更生了!我們便是他,他們便是我!我中也有你,你中也有我!我便是你你便是我!

  奇怪得很,北社編的《新詩年選》偏取了《死的引誘》作《女神》底代表之一。他們非但不懂讀詩,並且不會觀人。《女神》底作者豈是那樣軟弱的消極者嗎?

  你去!去在我可愛的青年的兄弟姊妹胸中,把他們的心弦撥動,把他們的智光點燃罷!

  ——《序詩》

  假若《女神》裡盡是《死的引誘》一類的東西,恐怕兄弟姊妹底心弦都被他割斷,智光都被他撲滅了呢!

  原來蹈惡犯罪是人之常情。人不怕有罪惡,只怕有罪惡而甘於罪惡,那便終古沉淪於死亡之淵裡了。人類底價值在能懺悔,能革新。世界底文化亦不過由這一點動機發生的。懺悔是美德中最美的,他是一切的光明底源頭,他是尺蠖的靈魂渴求展伸底表像。

  唉!泥上的腳印!你好像是我靈魂兒的象徵!你自陷了泥塗,你自會受人蹂躪!唉,我的靈魂,你快登上山頂!

  ——《登臨》

  所以在這裡我們的詩人不獨喊出人人心中底熱情來,而且喊出人人心中最神聖的一種熱情呢!